且說長慶出來見了奚十一,請了個安,舉眼看他,相貌魁梧,身材高大,滿臉的煙氣,似有怒容。那一個是個獐頭鼠目,短小身材。又見兩個俊俏跟班,一個認得是春蘭,就請客房坐下。奚十一道:"我姓奚,想來你也知道,不用我說。我聽得你這裏有個琴言,特來會會他,快些叫他出來。"長慶陪笑道:"琴言偏偏不在家,進城去了。"奚十一聽了,皺皺眉說道:"天天不進城,偏今日進城。沒有的話,快叫出來,為什麼要躲著不見人?躲別人也罷了,難道你不打聽打聽,我是躲得過的麼?你不要發昏。"長慶看勢頭不好,像是有意來的,便一麵陪笑支吾,一麵打算個搪塞他的法子,隻得把大帽子,且壓他一壓,且看怎樣。便滿麵堆著笑道:"不瞞大老爺說,我們班裏近日串了幾出新戲,前在怡園演了一個月,才上台。前日華公子即在徐老爺處見了,就把他們叫了進府,唱了兩天了,還要三天才得唱完。琴言的戲又多,華公子又喜歡他。若是別處,就可以叫回來,惟有這個府裏,小的們是不敢去的。大老爺或與公子有交情,倒可以打發管家拿個貼子,去要了出來。
如果合老爺的意,就將他留著使喚都使得。小的久聞大老爺的威名,幾次想請駕過來頑頑,恐怕貴人不踏賤地,又因沒有伺候過,所以不敢冒昧。大老爺倒不要疑心。若要躲著不見人,這又圖什麼呢。不要說大老爺,就是中等人,也沒有不出來的。"說到此,便近奚十一身邊。將扇子扇著,又笑嘻嘻的道:"請寬寬衫子,如要炕上躺躺,小的倒有老泥煙。"奚十一見他如此小心,氣也消了,發作不出來;且聞留他吃煙,正投其所好,便道:"既然真不在家,也就罷了。不是我自己誇口,大概通京城相公,也沒有一個不曉得我的。你若懂竅,過兩天領他來見見我。就是華公子,我們也是世交,你對他說,是我叫他,他也不好意思不放回的。"說罷,便解開了兩個扣了。長慶替他脫了衫子,折好了,交與春蘭,即請他到吃煙去處,亮軒也隨了進去。
奚十一的法寶是隨身帶的,春蘭便從一個口袋中,一樣一樣的拿出來,擺在炕上。長慶陪了,給他燒了幾口,心上又起了壞主意,陪著笑道:"小的還有兩個徒弟:"一個叫天福,一個叫天壽,今日先叫他們伺候,遲日再叫琴言到府上來,不知大老爺可肯賞臉?"奚十一既吹動了煙,即懶得起來。又想他如此殷勤,便也點點頭,說:"叫來看看。"長慶著人叫了天福、天壽回來,走進炕邊。奚十一舉目看時:一個是圓臉,一個是尖臉,眉目也還清艉潔白。一樣的湖色羅衫,粉底小靴。
請過了安,又見亮軒。長慶叫他們來陪著燒煙,自己抽空走了。
天福就在奚十一對麵躺下,天壽坐在炕沿上。亮軒拖張凳子近著炕邊,看他們吃煙,春蘭、巴英官在房門口簾子邊望著。隻見天壽爬在奚十一身上,看他手上的翡翠鐲子,天福也斜著身子,隔著燈盤拉了奚十一的手,兩人同看。亮軒也來炕上躺了,兩個相公就在炕沿輪流燒煙。天福挨了奚十一,天壽靠了姬亮軒,兩邊唧唧噥噥的講話。亮軒不顧天熱,就把天壽摟在懷裏,門口巴英官見了咳嗽一聲,托的一口痰,吐進房內。亮軒見了,拿扇子扇了兩扇,說道:"好熱。"奚十一把一條腿壓在天福身上,一口煙,一人半口的吹。
春蘭、巴英官看不入眼,便走出去,各處閑逛。走到裏麵,看見些堂客們,知係長慶的家眷。又見東邊一個小門半掩著,二人便推開進去,見靜悄悄的,有株大梅樹。上麵三間屋子,東邊的窗心糊的綠紗,裏麵下了卷簾。二人一步步的走到窗前,從窗縫裏張時,見床上坐著兩個絕色的相公:"一個坐著不言語,一個低低說話,春蘭卻都認得。"隻見素蘭忽然回頭,看見窗縫裏有個影子,便問:"是誰?"那兩個噗哧的一笑,跑了出來。素蘭要出來看時,琴言道:"看他做什麼,自然是福、壽這兩個頑皮了。"素蘭終不放心,也因前日嚇怕了,叫人關上門,別叫人進來。春蘭對巴英官道:"他們說琴官不在家,在床上坐的不是嗎?"巴英官道:"那個呢?"春蘭道:"是素蘭。待我們與老爺說了,好不依他。"於是二人又到房門口,見他們還擠在一處,聽得奚十一道:"琴言到底幾時回來?"天福正要回言,春蘭即說道:"他們哄老爺的,琴言現在裏頭,同著素蘭坐在床上說話,還說在城裏唱戲呢?"奚十一聽了心如火發,便跳起身就走出來,天福、天壽兩邊拉住,奚十一摔手,兩個都跌倒了,問春蘭道:"你見琴言在那裏?"春蘭道:"在後麵,有個小門進去。
"奚十一十分大怒,不管好歹,直闖進去。長慶業已聽見,忙忙的從內迎將出來,劈麵撞著,即陪笑問道:"大老爺要往那去?裏麵都是內眷住的。"奚十一嚷道:"我不看你的婆娘。"說了又要走,長慶已知漏了風,琴言守門的人已經看見,便進內報信去了。這邊長慶如何擋得住?被奚十一一扌叉,踉踉蹌蹌跌倒了。
奚十一走進院子,隻見下了窗子,就戳破窗心,望了一望,不見其人,便轉到中間,見房門鎖著,便要鑰匙開門。長慶趕來說道:"這是我的親戚姓伍的住的,鑰匙他帶出去了,房裏也沒有什麼看頭。"奚十一欲要打進去,又似躊躇,春蘭道:"小的親眼看見,還有英官同見的,如今必躲在床底下了。"長慶道:"青天白日你見了鬼了。"春蘭道:"我倒沒有見鬼,你盡說鬼話。"奚十一怒氣衝天,忍耐不住,兩三腳踢開了門進去,團團一看,春蘭把帳子揭起,床下也看了,隻不見人。
奚十一見房後有重小門開著,走去一望,院子裏有個後門虛掩著,就知從這門出去了,便氣得不可開交,先把琴言床帳扯下,順手將桌子一翻,零星物件,打得滿地。長應見了心中甚怒,又不敢發作。想要分辯兩句,不防奚十一一把揪住,連刷了五個嘴巴。長慶氣極欲要動手,自己力不能敵,紅著半邊臉,高聲說道:"我的祖太爺,你放手咱們外麵講。你受了誰的賺,憑空來吵鬧,我雖吃了戲飯,也沒有見無緣無故的打上門來,我們到街上去講理。"奚十一也不答話,抓住了長慶,走到外麵,把他又摔了一交。姬亮軒忙上前,作好作歹,連忙勸開,長慶家裏人也來勸住。奚十一坐了,長慶爬起來,氣得目瞪口呆,隻是發喘。亮軒見此光景,忙把衫子與奚十一穿上,死命勸了出去。奚十一一麵走,一麵罵道:"今日被你們躲過了,明日再來搜你這龜窩,叫我搜著了,就打爛你這娘賣的。你就拿他藏在你婆娘海裏,我也會掏出來。"亮軒竭力的勸,方把奚十一拉出了門。上了車,還罵了幾聲,亮軒也上了車隨去,那天福、天壽,不知躲到那裏去了。
長慶受了這一場打罵,不敢哼一聲,關上門,即叫人到蘭保處找回琴言,素蘭連蘭保也送了過來。大家說起這奚十一一味凶蠻,真是可怕,隻怕其中又有人調唆出來,日後還不肯幹休。一個魏聘才冤仇未解,又添出個奚十一來,如何是好?說得長慶更無主意,越發害怕,琴言隻是哭泣。蘭保道:"我有一個好主意,隻勸得玉儂依了,倒是妥當的。你們明天就送他到華公府,他府裏要賞你身價,你萬不可要,隻說恐孩子不懂規矩,有伺候不到之處,叫他權且進來,伺候兩月看看,好不好再說。譬如有事,你原可以去請個假,叫他出來幾天。華公子見他不能出來唱戲,自然必有賞賜,那時你就有財有勢,閑人也不敢上門了。進去後,即或不合使喚,仍舊打發出來,可不原是一樣?你若先要身價,且爭多嫌少惱了他,也是不好的。
進去了,死死活活都是他府裏的人了。"話未說完,素蘭先就拍手叫妙,又道:"好主意,曹老板你聽不聽?"蘭保這一席話,說得個個豁然開朗,就是琴言見了今日的光景,也無可奈何,隻得依了。長慶心服口服,自不必說,是晚即移到素蘭家裏。明日奚十一果然又來,各處搜尋不見,猶惡狠狠的而去。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