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公子見他光景餓了,便問道:"你今日在何處?怎麼這時候才來?"子佩搖搖頭道:"不要說起。"才又吃了一塊蘋果,接著說道:"絕好一局,弄得不歡而散。"說到此,卻又懶說下去,華公子道:"為何不歡而散?你且說來。"子佩道:"今日和我妻舅歸自榮,同到他的妻舅烏大傻家替他嬸娘祝壽。"仲雨聽了要笑,子雲道:"有了烏大傻,自然就不妥了。"文澤點點頭道:"這套話倒必定可聽,快說罷。"子佩道:"歸自榮並約了他小丈人,帶了那四個檔子。大傻也請了兩桌客,並些南邊朋友。"有幾個會串戲的在內,大家公議:"每人湊錢十吊,共得九十吊,遂叫了全福班演戲。歸自榮高興,與一個姓呂的串了一出《獨占》。"文澤道:"歸自榮本生得好,就是不該同小老婆另住在城外。聽說仍舊窘迫得很。"子佩丟個眼色,文澤不說了,蕭次賢冷笑一聲,聘才像要說話又不說。
子佩道:"他們愛串戲罷了,偏又拉上我。"華公子道:"不錯,你的戲是唱得最好的,我看比他們還強些。今日串的是什麼呢?"子佩道:"和別人串也好,偏偏大傻子死纏住了,要與他唱《活捉》。本來戲名就不吉利,大傻生得又呆又笨,種種不在行,難以盡述,看的人也不住的笑。正到進場的時候,我將帕子套住了他,忽然走進了一群人來,不論皂白,拿出刑部一張票子,給眾人瞧了瞧,就一條鏈子,把大傻子拉了出去。
裏頭奶奶們急得哭號起來。眾人不曉得是什麼緣故,欲待出去勸解,他們已經飛跑去了,沒頭沒腦的叫人怎樣,隻得一哄而散。自榮是不能走的,還有大傻幾個至交在那裏,我便一直到這裏來。"眾人聽了也都稱奇,仲雨道:"我也猜著八分了。這事還是為著歸自榮起的,烏大傻不過聽了襯戲,吃了鑲邊酒,便替歸自榮擔了個苦海的幹係。"馮子佩道:"我倒不知,你知是為著什麼?"仲雨道:"我也是猜測。我聽得人說:烏大傻子造了張假房契,替歸自榮借了六百吊錢,聽得借主知道了,要告他。我想一定是此事了。"馮子佩道:"有點像,錢是歸自榮與大傻兩個分用的,如今倒是烏大傻一人倒運了。"劉文澤道:"這個烏大傻子,也生得特奇,又呆又傻,倒是個戲癖。城外十個戲園,他每天必處處走到,一個園子裏至少也走個四五回。歪著肩膀,最可厭的是穿雙破皂靴,混混沌沌的走去走來。略有一麵之交就斜著身子站住了,人又不留他,沒奈何又走過去。我不看戲便罷,若看戲必遇他的。"次賢笑道:"他也是我們浙江人,我看他書倒像念過的。"張仲雨道:"也不見得,我雖不懂文理,我見他那字就不成個樣子。"華公子道:"別講這些人,管他傻不傻。子佩你會唱戲,你何不上台唱一出,顯顯本領;況且多少賞鑒家都在此,或者巴結的上,於你有點好處。"子佩啐了一口道:"我又不是相公,要巴結誰?"徐子雲道:"誰又當你是相公?就是顧曲登場,也是風流自賞的事。況你具此美貌,不教人讚聲,豈不也冤枉煞了。"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馮子佩有些活動,便道:"今日沒有夥計,唱不成的。"華公子道:"怎麼沒有?你就不和班裏人唱,"呶嘴道:"張老二,魏老大就很在行的。"仲雨搖頭道:"我不能,況且我隻會幾套老生曲子,也配不上他。魏老大可以,不但小生,連二花麵、三花麵全能。"魏聘才隻顧笑,也不招攬,也不推辭。徐子雲道:"這不用說了,就請魏兄與子佩一試,也是工力悉敵的。"聘才道:"隻怕不對路,況且沒有請教過子佩怎麼樣?"華公子道:"這也不妨。關目腔調有不合處,預先對一對就是了。況且我這裏教曲的蘇州人也有好幾個,叫他們伺候場麵就是了。"聘才道:"既如此,必須周三的笛子,秦九的鼓板方妙。"華公子便叫人傳了上來。在台上伺候。聘才便自述所唱《折柳》、《獨占》、《賞荷》、《小宴》、《琴挑》、《偷詩》等戲。子佩連連搖頭,原來卻有不會的,也有會而不熟的,便笑道:"我都不會,看來唱不成。"聘才問道:"你會的是什麼?"子佩道:"我會的是:《前誘》、《後誘》、《反誑》、《挑簾》、《裁衣》等戲。"聘才笑道:"也不對,竟唱不來。"華公子身子後邊,站著幾個八齡班內的,有一個對林珊枝低低說道:"魏師爺何不唱《活捉》,前日不是見他唱過的?"華公子早已聽見,便向聘才道:"你何不同他唱《活捉》呢?"聘才尚要支吾,經不得眾人齊聲參讚,聘才隻得依了。子佩笑道:"唱便唱,不要又鬧出刑部的案來,將魏老大鎖了去。"眾人都笑了。子佩頗覺欣然,便又故意遷延,經眾人催逼了一回,然後與聘才到後台裝扮。聘才是精於此事,毫不怯場,不知馮子佩怎樣,先在後台操演了關目,馮子佩倒也對路。但聽得手鑼響了幾下,馮子佩出來,幽怨可憐,喑嗚如泣,頗有輕雲隨足,淡煙抹袖之致。纖音搖曳,燈火為之不明。
眾人甚覺駭異,如不認識一般。華公子已離席,走到台前,眾客亦皆站起靜看。華公子道:"奇怪!居然像個好婦人,今日倒要壓倒群英了。"子佩聽得眾人讚他,略有一分羞澀;又見徐子雲身旁站著蕙芳、寶珠,見蕙芳看看他,便湊著子雲講些話,又湊著寶珠講些話;又見寶珠微笑;又見劉文澤與蕭次賢站著,在一處彼此俯耳低言,大約是品評他的意思。原來文澤與蕙芳倒不是講馮子佩,倒講的是歸自榮。
這歸自榮原藉江西,寄籍直隸,也進了一名秀才。少年卻很生得標致,今已二十七八歲了。生平暗昧之事甚多。家本豪富,其父曾為大商,幼年夤緣得中舉人,加捐了中書,現在本籍安享。自榮在京八年未歸,糟蹋了多少錢財。家中現有妻室,謊言斷弦,娶了烏大傻之妹。又不甚合意,又娶了葉茂林之女為副室,另居城南。葉女在家時,即不安本分,喜交遊,而自榮寵嬖特甚。奩資頗厚,被自榮亂為花費,不到兩年化為烏有。
夫妻兩個都是不耐貧苦的,未免交謫誚謗。葉女又鼓搔頭弄姿,倚門賣俏,那些舊交漸漸走動起來。自榮始雖氣忿,後圖銀錢趁手,便已安之,竟彰明昭著,當起忘八來,並雇了一個夥計在家。士林久已不齒,而自榮猶常常的口稱某給事為業師,某孝廉為課友,而一班無恥好色者,亦欲相為征逐。歸自榮與葉女住宅,就與蕙芳相近,故蕙芳知之甚詳。劉文澤也去吃過酒的。但去吃酒的。自榮必要作主人相陪,故此有些人不願去。
張仲雨是更相熟的,就是聘才尚未知道。
華公子是不喜與聞這些事情,故不理會,隻顧看子佩出神,忽叫斟大杯酒來。家人捧上一個大玉杯,華公子叫送到子雲麵前。未知子雲飲與不飲,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