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芳本想不受,但恐春航心上過不去,又見寶珠、素蘭得了多少東西,自己又有好勝之心,隻得收了,托子雲著人到蘇杭添置一切。子雲封了金子,開了一個清單,寫了一封書,著人到他乃兄署中,叫管總的徐福親自製辦。
一日,子雲正與靜宜、南湘、高品閑話,隻見書童拿了一包書信進來。子雲一看封麵,是屈道翁在南京途中寄來的,心中一喜。折了總封,裏頭有十幾封信與各相好,卻都是琴言筆跡,說自己跌壞了膀子不能寫,無非是些道謝等語,內有懷怡園諸同人五古一篇,並沿途七律八首。又見琴言另有一封信,子雲拆開,內裏是三封,一封是諸名士同啟,一封是眾弟兄同啟,一封庾香才子手啟。子雲一一折看,與他們及與諸名旦的寫得已經沉痛,及看與子玉的信,是和的《金縷曲》,隻見寫著是:豈料真如此。隻朝朝、淚珠盈把,袖痕凝紫。煙水孤村何處也,回首迷離難視。又雨細、斜風不止。若果夢魂飛不到,望長天、早趁江雲駛。須一刻,走千裏。報君近事心先喜。縱生離、隻身還在,自應勝死。勉強加餐期日後,要使形骸尚似。
居兩地、從今伊始。自古多情成積恨,恨東流、不接西流水。
腸斷矣!寫此紙。
子雲等看了大奇,道:"不料玉儂竟能與庾香那首工力悉敵,一樣沉痛。"高品道:"玉儂學問幾時長的?我去年沒有見他能如此。"次賢道:"這是新進長的,不料受乃翁陶熔了幾天,就這些進境。若過兩年,不知要好到怎樣呢!"南湘道:"我隻道庾香這首詞是絕唱,不能和的,誰又想和出這一首來,我看倒非玉儂不能。"又見另寫著一紙道:本要依韻,因原唱爛字韻不能再用,勉強拾取,反失性情,故另換韻。六月初九日,阻風燕子磯,見鐵索練孤舟,俗稱乃陳妙常妝樓下,即秋江送別處。回想從前置身優孟,曾演此事,不料今履其地矣。觸目傷心,愁多於水。猶幸南風打頭,吹我北向。夜夢偏左,言與心違;村雞一鳴,攬衣起坐。傷哉,傷哉!何可言也!勉力加餐,願期後會,請自寬解,以侍晨昏。夏秋多厲,千萬珍重。琴言百拜。
子雲等看了,歎息一會。子雲道:"怎樣呢?將庾香請來罷。"次賢道:"不可。這首詞他若見了,必有一番傷心痛哭,那時在這裏倒教他難為情。不如送去與他,索性使他哭個盡性罷。"子雲即著人將琴言並道生的信,送與子玉。
卻說子玉自前日春航處見了諸名旦,單少了琴言一人,又感傷了數日。一夜在睡夢中,忽見雲兒走來道:"少爺,琴言回來了。"子玉聽了大喜,即問道:"在哪裏?"雲兒道"就在門外。"子玉忙到大門外一望,隻見煙水茫茫,查無涯涘,便失驚道:"這是什麼地方?"迷迷離離,心無主意,沿著江堤走去,唯見白浪滔天,帆檣來往。走了一箭遠路,忽又見雲兒趕來道:"琴言在船上呢,聞說在燕子磯下守風。"子玉道:"此地到燕子磯有多遠?"雲兒道:"這是觀音門,燕子磯就在前麵了。但須得個船渡去。"二人在江邊站了一會,見有一個小艇來,蘭槳咿啞,極其幹淨。到了岸邊,仔細一看,那蕩槳的可不就是琴言。子玉叫道:"玉儂從那裏來?"隻見琴言拭一拭淚,將船攏了岸,子玉上了船,卻又不見了雲兒。子玉模模糊糊的問道:"雲兒呢?"琴言道:"他又到前麵去了。"子玉聽琴言講道:"一月之別,令人想死,你看我的眼睛都哭腫了,你倒絕不想著我。你那首詞我將他燒了灰,吞在肚裏,變了一肚子眼淚,哭也哭不出來。"子玉道:"可不是?你那上車時,我眼前一陣烏黑,倒像坐在你的車沿上,同了你去。後來你把我推下來,我像跌醒似的,回去了,病了十幾天,怎麼說我不想著你呢?"琴言道:"你怎麼能到此地來?隔了二千五六百裏路呢。"子玉道:"方才雲兒同我來的,我覺也不甚遠,一出大門,便到這裏。"琴言一麵蕩槳,一手搭在子玉膝上,說道:"我如今恨你,我作了東流水,你作了西流水,接不到一處來。"子玉尚未回言,隻見琴言嫋嫋婷婷的站起來,坐在子玉懷裏,一手勾了子玉的肩。子玉甚覺不安,要扶他起來,忽然不是琴言,變了一個十七八歲女郎,高鬟滴翠,秋水無塵,麵粉口脂,芬芳竟體。子玉大驚,要推他起來,卻兩手無力,一身癱軟,隻好怔怔的看著他。聽得那女郎低低說道:"良宵風月,千裏姻緣。妾家不遠,長板橋頭,青樓第二門便是。君如不棄,願訂綢繆。"子玉大駭,心跳了一會,說:"桑中陌上,素所未經,此言何其輕出,一入人耳,力不能拔。知卿雖是戲言,但仆不願聞此。"急欲起身離坐,被那女郎挽住,嗤嗤的笑道:"世間有此呆郎,是何腐見,踽踽涼涼,一至於此。但君拳拳於杜玉儂,非為色耶?男女相悅,天經地義,君何以膠柱之性,作刻舟之想。且兩人鑿枘,情何以生?你若非好色之心,你且將愛玉儂的心說出來。君雖口具雌黃,想難文飾。若以貌論,你看杜玉儂及我麼?如今是淚眼將枯,麵黃於蠟,憔悴欲死,勸你不必假惺惺,棄了他罷。"把子玉一把摟緊。子玉大窘,隻得叫道:"雲兒快來!"那女郎又道:"呆郎,你叫什麼?難道天下有女子調戲人的麼?"子玉道:"你將何為?"那女郎道:"我也不過憐才愛貌的心,君固男子,豈無能為事耶?"子玉越急。正在無法,隻見一個船攏將過來,船窗相對。卻見琴言坐在艙裏,吟他的《金縷曲》,淒惋欲泣。
子玉叫道:"玉儂救我!"那女郎發起怒來,將他一推,狠狠的罵了一句,道:"世間有此措大,令人氣忿欲死!"子玉見兩船相並,便從船艙裏跨了過去。一見琴言,喜不可言,但仔細看他,果然是淚眼將枯,麵黃於蠟,見了子玉,惟有掩麵悲啼,子玉便覺心如刀割。琴言說道:"誰叫你老遠的來,怎麼忘了我的話?我是叫你不要來的,你看這一派長江,太太心上不惦記你麼?適或受了些驚險,叫我如何當得起?"便嗚嗚的哭起來。子玉好不傷心,極意寬慰。琴言道:"我今和了你的詞。"即取出來給與子玉。子玉接了過來一看,不見有什麼詞,就是從前到華府去時寄他那塊帕子,唯覺血淚斑斑可數。子玉此時心中如萬箭攢心,停了一會,問道:"為何你一人在此,你那義父道翁先生呢,那裏去了?"琴言道:"你問我那義父麼?"歎了一聲,又淚如雨下,停了半晌說道:"我也為要見你一麵。不然,這個地方就是我葬身之地了。"子玉不解所言,尚要問他,隻聽得後船艙有人出來,不見猶可,一見嚇得魂不附體。原來不是別人,是他父親梅學士,滿麵怒容,見了他大喝道:"無恥的東西,在家作得好事,如今又背了你母親跑出來,這還了得?"子玉這一唬,口中不覺"哎呀!"一聲,要想往那個船上躲時,一腳踏了空,"撲通"的一響,落在江裏。
將身一掙,出了一聲冷汗,原來是個夢境。隻聽得蟲聲唧唧,月照紗窗,倚枕自思,唯有黯然神傷而已。
明日,子雲處送了琴言的和詞來,子玉看了,一慟欲絕。
過了半天,將這信與這詞足足念了有百餘遍,又喜琴言學問大進,竟成了名作,便縫了一個古錦囊,置了此詞,佩在身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