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之《燕歌行》雲:戰士窮邊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寫得軍中苦者自苦,樂者自樂。王維《洛陽女兒行》雲:畫閣珠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簷向。
羅幃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隻是薰香坐。
寫女兒之嬌豔自然,不同年年金錢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痛悲涼,則莫如老杜之《兵車行》、《哀江頭》、《哀王孫》等篇。
人說李、杜詩格不同,我說杜詩也有似太白處,其《寄韓諫議》雲:今我不樂思嶽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鬥,或騎麒麟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問昨日赤鬆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不絕似太白麼?還有韓昌黎《謁衡嶽廟》與《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絕似少陵。不知二公當日有意摹仿,還是無心相像的。"蓉華道:"你真論詩真切,將這些議論倒可以做一本詩話出來。"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卻論不出來,說不真,說不透,倒教人駁起來。"瓊華道:"五律自然以真摯為貴,其餘寫景寫情總也容易,如杜少陵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四十字至情至語,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氣流轉為上。以我的見解,首舉一首為格,我想如祖詠《望薊門》雲:燕台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
萬裏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
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
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這個格律最妙,後來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風急天高猿嘯哀','花近高樓傷客心','歲幕天涯催短景','群山萬壑赴荊門',柳子厚之'城上樓高接大荒',劉禹錫之'王濬樓船下益州',李義山之'猿鳥猶疑畏簡書',皆是此格。
此數首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雲: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吊影分為千裏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這純是血性語,幾於天籟。香山詩當以此為第一。"蓉華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說窮而後工。"瓊華道:"窮而後工也是有的。然後人未嚐無此流離之苦,他卻不能如此寫,倒不寫真情,要寫虛景,將些淒風苦雨,和在裏麵,雖也動人,究竟是虛話,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歡這等詩,若學了他,不是成了白話麼?"瓊華道:"詩隻要好,就是白話也一樣好看。若極意雕琢,不能穩當,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話呢。你看岑參《逢入京使》那一首: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再如王維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嚐不是白話,卻比雕琢的還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遠,措詞香豔,字字是露光花氣,方能醒眼,如王昌齡《春宮曲》、《閨怨》是人人說好的。其餘如溫飛卿之:冰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顧況的: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樣,你說可愛不可愛?"蓉華道:"被你批了出來,真覺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詩,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議處沒有呢?"瓊華道:"那我不敢。我是什麼人,敢議唐賢,不要教人笑我罵我麼?"蓉華道:"這是我們的私見,有誰知道?"瓊華道:"若說可議處也有呢,我就要議那詩祖宗那一首,少陵《夢太白》詩雲: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此寫得絕妙,並恐夢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來楓林青,魂去關塞黑'這兩句,夢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
何不刪了這兩句,直接: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如此徑住。那'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也不要,倒覺含蓄不盡。"蓉華、佩秋都笑道:"真的,刪了倒好。那個楓林青、關塞黑,真有些鬼氣。這是你的卓見。還有什麼可議的麼?"瓊華道:"還有僧皎然《訪陸鴻漸》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選家何意。其詩雲: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酒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毫無意味。若講律,現重了來去兩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種詩,似是而非,斷不可以學。至於五絕小詩,另有別意,可入樂府。然尤難及者,如金昌緒之: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白香山之: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此皆信手拈來,都成妙諦。"佩秋道:"姑娘論詩,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學宏詞,怕不是狀元?又是當初的黃崇嘏了。"瓊華笑道:"單靠幾句詩中用麼?"佩秋道:"二姑娘從前那些詩,我見你還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說,你哥倒未必做得出來。若做得出來,不至三場就被貼了。"蓉華笑道:"這句話給哥哥聽見,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是沒有學過做詩,但我前日聽他們說杜少陵的《北征》、韓昌黎的《南山》,我將他翻出來看時,用的都是險韻。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罷,你們說《北征》多少韻?"蓉華笑道:"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數了來難人的,我卻沒有數過,而且我也記不全。"瓊華道:"《北征》好像七十韻。"佩秋道:"你記得他有幾個重韻在裏頭?"瓊華道:"若說重韻,也隻有一個日字,第三韻'朝野少暇日',與二十七韻'嘔泄臥數日',這是的的確確是重的。"佩秋笑道:"還有'往者散何卒'與'幾日休練卒',與後'佳氣上金闕',下又是'灑掃數不闕',雖是一字兩用,也要算重的。"瓊華道:"這不好算重,一個是闕門的闕,一個是闕略的闕,不過音同罷了,如何算得重韻?
至於卒字韻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之'卒',乃是兵卒。'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讀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韻本兩收。"蓉華道:"妹妹實在好記性。我隻記得幾句,最佳的是'瘦妻麵複光,癡女發自櫛',還'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歸美明皇,其意正大,不高於劉禹錫之'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妖姬',白樂天之'六師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麼?至於《南山》詩,我雖看過,但一句也不記得,佶屈聱牙的,如何念得?且字又難認,嫂嫂你倒記得清麼?"佩秋道:"我原是查了來,故意考你們的。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韻之多,而字又難認。"瓊華道:"你數錯了。《南山》詩一百零二韻,內中一個重韻也沒有,真與《子虛》、《上林》一樣,非大力量不能。"佩秋道:"你說沒有重韻,我說也有一韻,'嚐升棠丘望,戢戢見相湊。'又雲:'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湊。'不是兩個湊字?"瓊華笑道:"你又論錯了。'或赴若輻湊'的湊字,雖刻的是三點水,其意是輻湊之輳,是車字旁。我要請問嫂嫂,鳥獸的獸字去了犬旁,是讀什麼字?"佩秋笑道:"有這個字,相還是獸字。"瓊華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記得'因緣窺其湫,凝湛閟陰獸。'注:獸,畜產也。大約也是蛟龍所生的子,如蟲的子為蝦一樣的光景。"蓉華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時,倒是必取的。這些詩都能這麼爛熟,真是虧你。"瓊華笑道:"我卻倒是因出了這兩個題目,新近才看熟的。"蓉華道:"你拿那《南山》詩來給我瞧瞧。"瓊華找了出來,蓉華看了兩句,數了一數,問瓊華道:"第七韻是什麼字?"瓊華笑道:"那裏有這種問法?就算熟極的,也不能記得第幾韻是什麼字。等我數下去。"即一韻一韻的念出來,笑道:"是瘦字。"佩秋道:"這實在難為他了,背得這麼熟,想姑娘和韻是必定和得出來的。"瓊華道:"這一百二韻,字雖難些,倒容易用。那《北征》詩,方才姐姐說的'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這個'妲'字就難用得很,不知他們考上的是怎樣用。姐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除了這個,也無二用了。"佩秋笑道:"隻要問二姑爺,就知用法了。"瓊華臉上一紅,不言語。佩秋道:"將來二姑爺過門第一天,就教二姑爺要背清了詩韻進房,不然關了房門,教他跪在門外,別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們女人中也有個博學的呢。"蓉華笑起來。瓊華更覺含羞,停了一停,說道:"想是我哥哥跪過的。"佩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時,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蓉華道:"日子快了,我們姐妹也不能常在一處了。妹妹是個有福氣的,不比我們。"又說道:"看看你外甥再來。"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瓊華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騷,這也難怪他。但姐夫這樣才學,終要高發的,不過遲早些罷了。"又想:"自己的郎君才得十九歲,已能如此,真是難得。但聽得從前有個什麼琴言,害他病過幾場,如今不知這琴言又怎樣了。"卻說王文輝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顏夫人寫了家信,說子玉已中宏詞,又即完姻,一切交與仲清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