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仙見是昨日所過的那條河,也有十餘裏,才到了莫愁湖。
劉喜道:"我們且先逛逛,再去尋墳。"便引琴仙進了觀音庵。到了裏麵,見兩進重門,四麵皆通,鋪設精雅,滿璧圖書,盡是名人題詠,內中見有侯石翁的詩文,又見有江西學使梅士燮一副對子。琴仙見往來遊玩的,也有士人,也有商賈,也有鄉農,也有婦女們,擺著幾張茶桌子,欄外就是滿湖的荷花。和尚便泡了兩碗茶來,劉喜請琴仙坐了,他拿了茶碗又到一處去坐。琴仙見那些人走來走去,隻管的看他,有幾個村裏的婦人,瓦盆大的臉,鯿魚寬的腳,凸著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漿得鐵硬,兩肩上架得空空的,口裏嚼著甜瓜,黃瞪瞪的眼珠,也看琴仙,當是戲台上的張生跑下來,把個琴仙看得好不耐煩,便叫劉喜還了茶錢,一徑走出。隻見搖船的提了酒盒上前,劉喜問道:"這個墳地在什麼地方呢?"琴仙道:"我如何知道,要去找呢!"劉喜道:"是那一家的?問了姓名方可去找。"琴仙一想,乩上並未判出姓名,便呆呆的想了一會,便說道:"我也不曉得姓什麼。"劉喜笑道:"怎麼親戚的姓都忘了?那隻好罷了,從何處找起?"琴仙道:"實不瞞你說,我從前請仙,乩上判出來,說我前世的墳墓在這莫愁湖上,卻沒有判出姓氏來。"劉喜道:"這話渺茫得很,那知真與假呢?"琴仙道:"真得很,他各樣事都判出來。"劉喜不好駁他。琴仙走到湖邊,隻見一湖的荷花,紅的似楊玉環初酣禦酒,白的似趙昭儀新浴蘭湯。中間有些采蓮船,也有幾個小女郎在船裏,還有些小孩子光著身在湖裏嬉水。琴仙暗暗的默禱道:"上仙,上仙!承你指示了我的前身,又沒有判出姓來,叫我身親其地,無從尋覓,殊為恨事。怎樣個靈驗出來,指點迷途。"琴仙一麵禱告間,望四麵空地雖多,並無墳墓。忽見蓮花叢中蕩出個小艇來,有一穿紅衣垂髫女郎,年可十四五,長眉秀頰,皓齒明眸,妙容都麗,蕩將過來。琴仙諦視,以為天仙遊戲,塵寰中安得有此麗姝?自覺形神俱俗,肅然而立。見那女郎船上放了幾朵荷花,船頭上集著一群翠雀,啾啾唧唧,展翅刷翎,毫無畏人之態。琴仙心中甚異。隻見那女郎雙目澄澄的望著琴仙,琴仙也望著他。不一刻攏到岸來,那一群翠雀便刷的一聲都飛向北去了,劉喜還拍一拍手趕他。劉喜問那女郎道:"湖那邊有什麼頑的地方沒有?"女郎道:"那邊是城牆,隻有個杜仙女墓,看蘭苕花、翡翠雀最好頑的。方才那一群翠雀就是杜仙女墓上的,他懶得飛,搭我的船過來。"琴仙聽了有個杜仙女墓,觸動了心事,即問道:"這個杜仙女是幾時人?"那女郎道:"我卻不知,隻聽說有七八十年,也是個官家的女兒,死了葬在這裏的。"琴仙問道:"何以要稱他仙女呢?"那女郎道:"他看這個地方也數得清的人家,如何有尋樣華妍妙麗的女郎?見他常常的蕩個小船,在蓮花叢裏或隱或現的,人若去趕他,就不見了。後來見那邊有個小墳,墳周圍有許多斑竹,墳後一盤淩霄花,那蓋盤得有一間屋子大了。有無數的翠雀,在裏麵作窠。又有許多蘭花,奇奇怪怪,一年開到頭。人若采了回去,就要生病。所以地方上人,見有些靈驗,便不敢作踐,倒時常去修葺修葺,也沒有牛羊去作踐他。到初一、月半,還有人過湖燒香呢。"琴仙道:"我也過湖看看,你肯渡我過去麼?"女郎道:"你就下船來。"琴仙即叫劉喜拿了酒盒並香,叫船家先回船去。
下了船,那女郎蕩動了槳,劉喜也拿了一枝槳幫著他蕩。
女郎問琴仙道:"你是那裏人?"琴仙道:"我本蘇州人,如今從京裏來。"女郎又問道:"如今要到那裏去?"琴仙道:"到江西去。"女郎問一句,琴仙答一句,已到了湖岸。女郎道:"我領你去罷。"琴仙道:"很好。"女郎拿了一張荷葉、一朵荷花,領了琴仙,穿過樹林。那城牆是因山為城的,走入斑竹叢中,見兩樹馬纓花開滿,還有幾棵紫薇、木槿,果然有個小小墳墓,幽香撲鼻,開滿了無數的蕙蘭。山腳下有一盤淩霄纏在石上,結了一個圓頂,綠蔭蔭如傘蓋一般。裏頭啾啾唧唧,翠鳥亂鳴,清風一吹,香入心骨。琴仙先倒傷心,及走到了這個地方,翻覺塵心滌盡,栩栩欲仙。若能結廬在此,便比什麼所在都好。捫苔剔蘚的將那墳壟看了許久,便叫劉喜從火鐮內取了火,點了香,澆了酒,將那帶來幾樣果子也擺在墳前。
那女郎道:"我來幫你。"於是將荷花剝下一瓣,放在墳前,滿滿斟了一花瓣酒,將那些果子放在荷葉裏,叫劉喜將那盒子拿開,問琴仙道:"你為什麼不拜兩拜?"琴仙道:"我即是他,他即是我。"那女郎笑道:"這是怎麼講,好呆話。既有了你,就沒有他;既還有他,就沒有你。"琴仙聽這話有些靈機,便看著女郎,女郎也看著琴仙。琴仙道:"你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女郎道:"我倒沒見著他,倒見著你。無緣無故的祭他作甚?"琴仙道:"有個緣故,對你講,你也不明白。"那女郎道:"既不明白,也不消講了。"琴仙就坐在地下,那女郎也坐在一旁。琴仙頗為留戀,不肯就走,倒是那女郎催他道:"可以回去了。"琴仙隻得起身,將那些果子送與那女郎,女郎笑道:"我不吃這些東西,既然你送我,我不受你的又不好,與你種在此處,等你將來再來看罷。"在頭上拔下根簪子,在墳前掘了幾個小坑,將那桃、李、蘋、梨四樣種了,其餘的還裝在他盒子裏,給劉喜帶回。琴仙看了,甚是詫異,女郎催促起身,遂下了船,渡過湖來。劉喜要給他的船錢,女郎笑道:"不要,不要,我不是撐渡船的。"琴仙見了,更是不解,隻得作謝而別。那女郎嫣然一笑,仍蕩入蓮花叢裏去了。
琴仙留心望他,隻見花光湖水,一片迷離,望不清楚,不知那女郎去處,隻得惆悵回船。
天色尚早,劉喜又要去逛秦淮河,把船蕩進了水西關。到了秦淮河,果見兩邊畫樓繡幕,香氣氤氳。隻見那樓上有好些妓女,或一人憑闌的,或兩三人倚肩的,或輕搖歌扇,露出那纖纖玉手的,或噥噥唧唧的輕啟朱唇講話的。有妍有媸,不是一樣。那些妓女見了琴仙這個美貌,便喚姐姐、呼妹妹的,大家出來俯著首看他,又把琴仙看得好不害羞,隻得埋怨劉喜不該來。急要倒轉船身回去,那兩頭又來些遊船,有些妓女們陪著些客,擠將攏來,個個擠眉擦眼的看他,琴仙真成了個看殺衛。好容易把船擠了過去,聽得前麵窗子一響,又有一個老妓出來,見了琴仙,目不轉睛的看,又聽得他叫一聲:"張老保,你蕩到那裏住,何不同到我們這裏來?"張老保看著劉喜,把嘴往上扭扭。劉喜搖頭道:"回去罷,我們大爺不肯去的。"那老妓還在上麵招呼,張老保搖搖手,一徑蕩了過去。出了水西關,好半天才到大船。天已黑了,上了船。
隻見兩個家人慌慌張張的道:"大爺怎麼此刻才回?了不得了,老爺在山上跌了一交,暈了過去,救轉來,現在還哼聲不止呢。"琴仙聽了,唬得一身冷汗,連忙進艙來。不知屈道翁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