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3)(2 / 3)

這麼想著,那悲哀像潮水一樣漫上來,一下子就把他給淹沒了。他也試圖掙紮,也試圖重新爬上岸來,可是“岸”在哪裏?!

讀書人,你真的是很無用啊!你還跟人爭執什麼?你還有臉執什麼教鞭?你循循善誘口吐蓮花講出的道理不過是一泡臭狗屎!你在講台上躥下跳聲嘶力竭不過是一場場拙劣的表演!你特立獨行放蕩不羈不過是為了掩飾你的低能!你大咧咧口出狂言也不過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罷了。其實你也是一個孤兒,你是被齊家抱養的……普天之下,你也是沒有一個親人!

你看得很清楚,不久你將成為商學院的一個笑料,一個茶餘飯後嚼舌頭的口實。人人都知道,你平時省吃儉用苛刻吝嗇卻買了一張最貴的床。有了關於好床的理論,卻沒有人睡……你張牙舞爪地跑去跟後勤處要新房,還揪人家處長的脖領子,四處張揚著說你要結婚啦!可分房時人家問你要結婚證,你又拿不出來……到時候,你還有臉見人麼?!

齊康民迷迷瞪瞪暈暈騰騰地走回了學院,又鬼使神差騰雲駕霧般地上了學院新建的十二層教學樓。進門的時候,看門的保安自然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齊教授,有點詫異地問,齊教授,都後半夜了你……他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保安自然看出他喝酒了,可保安不敢攔他,這是個惹不起的人。就這樣,他一步一步地上到了十二層,站在了樓頂上。

這真是個不夜城,黎明在即,眼前依然是燈火一片。那縱橫交錯的燈,那層層疊疊的燈,那五顏六色的燈,就像是幻化出來的帶有幾分神秘的流光溢彩的海洋。在燈的海洋裏,又分明亮著一條條河流,河流裏汪著一芒芒漩渦,那就是人們說的路和街麼?跳蕩著礁石般的一坨一坨的炫目弧線的地方,那就是所謂的娛樂場麼?那就是人們趨之若鶩的飯館歌廳酒吧嗎?那就是賣的廣告牌子嗎?……爾後是匣子,一方一方、一棱一棱,一格一格的水泥做成的匣子,匣子已快壘到天上去了,匣子活在燈海裏,卻死在黑暗中;人,在一個個匣子裏裝著,所謂的生活,也不過是從一個匣子走向另一個匣子……那麼,天堂在哪裏?!

天就要亮了麼?天邊終於有了一線魚肚白,那白就是趕夜的鞭子?城市的夜是不用趕的,你沒看他們一直在跑嗎?可跑向哪裏,誰也不知道,沒人知道。他們隻是在跑。

齊康民最後看了一眼那天邊的魚肚白,他知道那趕夜的鞭子並沒有抽向城市,而是打在了他的身上!此時,他的書生氣在最後一刻表現得仍然極為充分,他往下看了看,腦海裏突然間蹦出了書裏的一句話,這句話出自《瞿秋白傳》,是秋白先生說的。四十多年來,他一直活在書本裏。他實在是走不出書本了,他已經淹在書裏,說不出自己的話了。於是,他扶了一下眼鏡,笑了笑,在臨跳下去之前,又一次背誦了瞿秋白先生的話:“——此地甚好。”江雪後悔了。

在齊康民狼狽逃走之後,江雪立刻就後悔了。

正是那關門聲震醒了她。那“咚”的一聲,像是震裂了她那堅強無比的神經,使她頓時有了抽搐般的痛感。

是啊,六年了。六年來,還沒有誰像齊康民教授那樣疼愛過她。他就像是父親一樣,包容著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無情無義……她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她戲謔他,嘲笑他,支使他,甚至惡意地算計他,他從來不惱。他是學院裏人人尊敬又人人害怕的教授,他的課講得非常好,好到讓人著迷的程度;但他的脾氣不好!跟人說翻臉就翻臉。也隻有她,敢叫他“老康”。

就是單從個人的角度考慮,她也不該放棄他。他是她一生中惟一真心愛她的人。也隻有他的愛,不附加任何條件。他甚至代她去讀書!他給她做的一千六百張卡片,如今還在她書桌上的卡片櫃裏放著。那些卡片做得極為精致,每個字都是工工整整一筆一畫的小字楷書;書是一本一本地看,爾後在閱讀中把那些精華部分挑出來,再一一抄在卡片上,編目排序。每本書的摘要都是以書的第一個拚爵字母打頭,爾後再以A、B、C、D、E、F-的順序排列,供她隨時查閱、引用。沒有人知道他究竟花費了多少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