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你也以為我是在躲?”胡宗憲坐直了身子,“給皇上上辭呈,不是我的本意。”
趙貞吉:“知道。你在浙江那樣做,任誰在內閣當家都會逼你辭職。”
這便是誅心之論了。胡宗憲望著趙貞吉。
趙貞吉:“我沒有絲毫揶你的意思。官場上曆來無非進退二字。你我二十年的故交,豁出去我給你交了底。朝廷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叫我不要借糧給你。”
“誰?”胡宗憲眼中閃著光。
趙貞吉:“這你就不要問了。”
胡宗憲單刀直進:“是小閣老還是徐閣老他們?”
趙貞吉沉吟了,過了一會才說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愣要把我也拉下水去?”
胡宗憲:“我不要你下水,隻要你在岸上給我打個招呼。”
趙貞吉:“那我就告訴你,兩邊的人都不希望我借糧給你。”
胡宗憲沉默了,好久才顧自說道:“你不說我也能想到。你說了,我胡宗憲總算沒有失去你這個知交。”
趙貞吉被他這話說得也有些動情了,十分懇切地:“既來之,則安之。你到應天來借糧,上邊都知道,浙江那邊也知道。糧沒借到,你的心到了,這就行了。這不病了嗎?就在應天待著。我給你上個疏,替你告病,在蘇州留醫。”
胡宗憲:“那浙江呢?就讓它亂下去?”
趙貞吉有些急了:“事情已經洞若觀火。浙江不死人,這件事便完不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逝者如斯,死一萬人是個數字,死十萬人百萬人也是個數字。你和我都擋不住。”
胡宗憲的目光又銳利了,像兩把刀審視著趙貞吉。
趙貞吉有些不安了,更確切些說是後悔自己失言了,立刻說道:“汝貞,你要聽不進去,就當我今天什麼都沒跟你說。是的,我今天可什麼都沒說。”
胡宗憲:“我胡宗憲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我現在要跟你說的是糧。我還是浙直總督,以浙江的身份是向你借,以總督的身份是從你這裏調。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胡部堂!”趙貞吉不再叫他的字,“你雖然管著兩省,可沒有內閣的廷寄,應天沒有給浙江調糧的義務。”
胡宗憲:“調軍糧呢?”
趙貞吉一怔:“要打仗?”
胡宗憲:“我告訴你,浙江一亂,倭寇便會立刻舉事!戚繼光那兒已經有軍報,倭寇的船正在浙江沿海一帶聚集。你們總以為我在躲退,我躲得了改稻為桑,也躲得了抗倭的軍國大事嗎!”
趙貞吉沉吟了:“要是軍糧,我當然得調。可軍糧也要不了這麼多。”
胡宗憲的聲調有些激憤了:“當年跟我談陽明心學的那個趙貞吉那兒去了!以調軍糧的名義給我多調些糧食,救災民也就是為了穩定後方,也沒你的責任,你還怕什麼?”
趙貞吉又沉吟了:“好,我盡力去辦。但有一條我還得說,改稻為桑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再去管。給自己留條退路。”
胡宗憲的聲調也低沉了下來:“隻要我還在當浙直總督,就沒有退路。”
太陽落下去了,杭州漕運碼頭上,一張張白帆卻升起來了,隨著升起的白帆,桅杆上還升起了一盞盞燈籠。燈籠上通明地映出“織造局”幾個醒目的大字。
一條條船上都裝滿了糧包。
舳艫蔽江,桅燈映岸。
碼頭上階梯的兩邊布滿了執槍挎刀和提著火銃的官兵。兩頂大轎邊站著鄭泌昌和何茂才。
“總是這樣。到了要命的時候就不見人!”何茂才一開口就急,“船等著開了,你們沈老板到底還來不來?”
沈一石作坊的那個管事賠著笑:“找去了,立刻就來。”
何茂才:“真是!”
鄭泌昌也不耐煩了:“派人分頭去找!”
立刻有幾個人應著,跑了開去。
鄭泌昌轉對何茂才:“不能在這裏等了。我得立刻去知府衙門。”
何茂才:“沈一石還不見人影,你去知府衙門幹什麼?”
鄭泌昌:“高翰文畢竟是小閣老派來的人,把他弄成這樣,我們還得安撫。你也得立刻去給小閣老寫信,告訴他出了倭情,我們不得已必須立刻買田。”
何茂才想了想:“信還是你寫合適吧?”
鄭泌昌:“你寫個草稿,我回來照抄還不行?”
何茂才:“好吧。”
月亮圓了,白白地照著沈一石這座幽靜的別院。
剛走近院門,管事便是一驚,愣在那裏。
院子裏,沈一石披散著頭發,正抱著一張古琴扔了下去。
——院子中間已經堆著幾把古琴和大床上那張琴幾!
沈一石又提起了身邊一個油桶,往那堆古琴上灑油。
灑完油,沈一石將那隻桶向院牆邊一扔,掏出火石擦燃了火絨,往那堆古琴上一丟。
“蓬”的一聲,火光大起,那堆琴燒了起來!
沈一石就站在火邊,火光將他的臉映得通紅,兩隻眼中映出的光卻是冷冷的。
管事見狀悄悄地退了兩步。但見著火越燒越大,那個管事害怕了,往身旁左側望去。
外院的牆邊有一個大大的銅水缸。那管事悄悄地往水缸方向移去。
“過來。”沈一石早就發現了他,可兩眼還是死死地盯著那堆火。
那管事隻好停住了,屏著呼吸走了過來。
沈一石還是盯著那堆火:“什麼事?”
那管事:“回、老爺的話,糧船都裝好了,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派人在到處找老爺,等著老爺押糧去淳安和建德。”
沈一石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這些話:“去吧。”
那管事:“請問老爺,要是巡撫衙門的人再來催,小人怎麼回話?”
沈一石還是盯著那堆火:“就說我死了。”
那管事一怔,小聲地:“小人不敢……”
“滾!”沈一石終於發火了。
那管事連忙退了出去,退到院門外卻又不敢離開,遠遠地望著那堆火,又望向外院那個大大的水缸。
沈一石這時拿起了早放在他身旁的一個堂鼓和鼓架,朝琴房走去。
見沈一石進了琴房,管事連忙走近水缸,拿起水缸邊的桶從水缸裏打出一桶水,又折回到院門邊,遠遠地守著那堆火。
一陣鼓聲從琴房裏麵傳了出來。
鼓竟然也能敲出這樣的聲音!
兩個鼓槌,一個在鼓麵的中心,一個在鼓麵的邊沿,交替敲著。中心那個鼓槌一記一記慢慢敲著,發出低沉的聲音;邊沿那個鼓槌卻雨點般擊著,發出高亢的聲音。
——低沉聲像雄性的呼喚,高亢聲像雌性的應和!
琴房裏大床上的紅氍毹被抽走了,琴幾和琴也沒有了,剩下的隻是一張大床了。
坐在大床上的芸娘此時沒有任何反應,兩眼仍怔怔地望著門的方向。
兩個鼓槌都擊向了鼓麵中心,越來越快,越來越重,發出憤怒的吼聲!
芸娘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目光也還是怔怔地望著門的方向。
沈一石剛才還血脈賁張的臉慢慢白了,汗水從披散的發際從額上向麵頰流了下來。
鼓槌從鼓麵的中心都移向了鼓麵的邊沿,輕輕地敲擊著,像是在追訴曾幾何時夜半無人的月下低語。
芸娘的目光動了,慢慢望向了那麵鼓,但也就少頃,她的目光又移向了門的方向。
鼓聲越來越弱,發出了漸漸遠去的蒼涼。
終於,一切都歸於沉寂。
沈一石手裏還握著鼓槌,兩眼卻虛望著上方:“你走吧。”
芸娘似乎動了一下,卻還坐在那裏。
沈一石:“你欠我的都還清了。走吧。”
芸娘慢慢坐直了身子,慢慢從床上下來,又慢慢向門邊走去。
沈一石還是那個姿勢,麵對著大床,手握著鼓槌,站在那裏。
芸娘卻停住了,轉過身來,慢慢提起了裙裾,麵對沈一石跪了下去,拜了一拜,然後站起,拉開了門閂,走了出去。
兩滴淚珠從沈一石的眼角流了下來。
映著“織造局”字樣的燈籠圍著一頂四人大轎飄過來了。
“來了!”沈一石作坊那個管事大聲招呼著,“我們沈老爺到了,準備開船!”
站列在碼頭上和糧船邊的官兵都立刻動了起來,按照各自的隊形,分別跑向每條糧船。
大轎停下了,那管事連忙跑過去掀開了轎簾,兩盞燈籠照著沈一石從轎簾裏出來了。
那管事突然驚了一下——一向布衣布鞋的老板今天卻穿著一身上等蟬翼的綢衫,頭上也係著一根繡著金花的緞帶,站在那裏,河風一吹,有飄飄欲飛之態!
手裏也多了一把灑金的扇子,這時打開了扇了扇,又一收,徑直向碼頭階梯走去。
管事隨從立刻簇擁著他跟去。
下階梯了,沈一石一改往日隨遇而安的習慣,竟然輕輕地提起了長衫下擺。
那管事何等曉事?立刻在他身側彎下腰幫著捧起了他長衫的後幅,以免拂在石階上。
前麵兩盞燈籠在前邊照著,後麵兩盞燈籠也跟過來了,在沈一石的身前兩側照著。
隨從們都有些失驚,老板今天頭梳得亮亮的,臉上還敷了粉,儼然一個世家公子!
驚疑間,一行前引後擁,把沈一石領到了碼頭正中那條大船邊。
“老爺小心了。”那管事招呼著。
沈一石依然大步如故,登上了那條寬寬的跳板,登上了那條大船。
跳板被收起了,一條條船都在解著纜繩。
沈一石站在大船的船頭,望著江麵突然說道:“你,立刻去錢塘院叫四個姑娘來。”
那管事在他身後一怔:“現在?”
沈一石:“坐蚱蜢舟,一個時辰後趕上船隊。”
“是。”那管事慌忙向船邊走去,跳板卻收起了,他倒好手段,踴身一跳,向岸上跳去。
“撲通”一聲,人還是落在淺水裏。那管事下身透濕,不管不顧向碼頭階梯奔去。
不在這般地方,不知道什麼叫月明如晝!
山似碧螺,水如玉帶。浩浩蕩蕩的船帆吃滿了風,行在新安江江心,船在動,水在動,山也像在動。
不到一個時辰,錢塘院四個姑娘的蚱蜢舟就趕上了沈一石的大船。同時與蚱蜢舟靠近沈一石乘坐的大船的還有一條烏篷船。
管事立刻走了過去,朝烏篷船上的船工叫道:“把纜繩拋上來!”
烏篷快船上一個船工從船頭立刻拋上來一條纜繩,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了纜繩,在船碇上一繞,然後腳蹬著船碇將纜繩一拉,那條快船便靠緊了大船。
烏篷船上的人將幾桶裝著活魚的桶遞上來了。
管事對大船船工:“跟著我,提到船頭去。”
幾桶活魚擺在了船頭兩邊,管事輕聲在沈一石身後稟道:“老爺,放生的錦鯉買來了。”
沈一石的目光望向了水桶,紅色的錦鯉在水桶中擠遊著,一條拍尾,數條齊拍,不堪擠迫。
沈一石彎下了腰,便去撈魚。
“衣袖,老爺。”那管事叫道。
沈一石渾若未聞,撈出了一條紅鯉,兩袖已然濡濕,蹲到船邊,雙手盡量伸向水麵,將那條魚放了。
月照江麵,波光粼粼。那魚在水裏一個打挺,躍出水麵,又落入水裏,這才得水遊去。
沈一石蹲在船邊看著,臉上露出了怔怔的笑容。
隨著那條魚消失在深水中,沈一石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慢慢站了起來,不再看幾隻水桶中仍在擠跳著的那些錦鯉,而是又望向了上遊遠方朦朧的群山。
那管事在他身後怯怯地問道:“老爺,這些魚還放不放生?”
沈一石仍望著遠方的群山:“叫那幾個婊子出來,讓她們放。”
“明白了。”那管事走到船艙門邊向裏麵叫道,“姑娘們,老爺叫你們出來放生。”
豔紅翠綠,四個粉的是胭脂,青的是眉黛,濃妝豔抹的藝妓一窩蜂提著裙裾飄出了船艙,盡管知道沈老爺冷落她們,但笑是她們的行規,一陣咯咯聲,四人都碎步擁到了船板的水桶邊。
“大官人!”
“沈老爺!”
“阿拉放生了,儂過來看哉!”
“放你們的吧。”沈一石衣袂飄飄依然佇立船頭,“多做些功德,下輩子托生做個良人。”
四個藝妓對望了一眼。
為首的那個藝妓還想討好:“這是大官人的功德,阿拉姐妹跟著大官人比做良人還好。”
“賤!”沈一石嘴裏迸出來一個字,“抬起桶立刻給我放了!”
四個藝妓不敢再接言,各自撇了下嘴,兩人一桶,費了好大的勁將水桶抬到船舷邊,已是嬌喘籲籲,已無力將水桶提到船舷上,一個個隻好又把桶放下了,望向站在一旁的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