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確是太大了。在北京此時是狂風後的雷電暴雨,在這裏卻是烈日高照,新安江水湛藍澄澈地流著,停在江麵的糧船浮在那裏動也不動。
白底紅字的“織造局”燈籠依然高掛在每條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
護糧的兵都釘子般在碼頭沿岸上站著,他們的對麵是無數淳安的災民。
沈一石又坐到了大船船頭的那把椅子上,身上卻沒有再穿官服,外麵套著一件雙麵透繡上百朵淡粉色梅花的紵羅長衫,貼身穿著一件素白的蟬翼長衣,用一條素白的綢帶係著,發髻上也束著一條白底透繡著幾朵淡梅的發帶。這時淡淡的江風將外麵那件長衫輕輕拂起,一眼望去,這一身儼然一幅渾然天成的雪地綻梅圖!
那張臉也薄薄地敷上了一層白粉,雙眉入鬢,二目深沉,靜靜地望著從上遊遠方流來的江水。
突然,他的耳朵動了一下,目光似乎望見了江流遠處隱隱約約浮現出來大群的馬蹄聲!
——這是能夠聽見一千三百年前嵇康《廣陵散》琴聲的耳朵!這是能聽見兩千裏外玉熙宮嘉靖聲音的耳朵!
而這時的岸上,人群依然十分安靜。
沈一石的耳朵又動了一下,無數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岸上的人群這才有了感覺,立刻有人騷動起來。
淳安北門的驛道上,一群坐騎出現了,揚起漫天的塵土,正向碼頭這邊滾滾而來!
馬隊越來越近,馳在最前麵的是海瑞,緊跟他身後的是總督署的親兵,而領著大隊兵騎的竟是蔣千戶、徐千戶,還有沈一石的那個管事。
騎在馬上,海瑞的眼睛犀成了一線,在烈日光照下望向江麵那一排桅杆,望向桅杆燈籠上“織造局”的紅字!
碼頭岸邊,臬司衙門押糧的另一個千戶立刻向兵士喊道:“買田的到了!都守住了,閑雜人等一律不許靠近糧船!”
兵士們動了起來,把那些災民百姓往後邊趕。
海瑞的馬馳到碼頭岸上停住了。他身後的馬隊都跟著停住了。
海瑞的目光望向了坐在大船船頭的沈一石,望向了那一身炫人眼目的裝束,雙眉一聳,兩眼立刻射出厭惡的深光!
沈一石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裏望著遠方的江流。
押糧的千戶大步走了過來,向蔣千戶、徐千戶打著招呼:“先下馬吧,到船上吃杯茶!”
蔣千戶和徐千戶卻陰沉著臉,沒有反應。
押糧的千戶有些詫異,這才感覺到了什麼,望向馬隊最前方那個七品官。
海瑞大聲說道:“換防!蔣千戶、徐千戶的兵在這裏看護糧船,這裏的兵去城裏聽高府台調遣!”
蔣千戶和徐千戶帶著馬隊默默地向岸邊一線布開。押糧的千戶還在發懵,這時兀自大步走到蔣、徐麵前:“怎麼回事?他什麼人,敢調派我們?”
蔣千戶陰沉著臉:“他手裏有總督衙門的調令,換防吧。”
押糧的千戶兀自在那裏發怔。
海瑞這時盯向了他:“我說換防,你沒聽見?”
押糧的千戶有些醒悟過來,卻依然沒有下令調兵,望向海瑞:“我要看總督衙門的調令。”
海瑞掏出了一紙調令,拿在手裏。那千戶走了過來,便要去拿。海瑞:“看就是。”
那千戶的手又縮回去了,目光望處,“浙直總督署”幾個鮮紅大字的印章赫然醒目!
“換防!”海瑞將調令一收。
押糧的千戶惶惑著眼,向他的兵走去:“列隊!列隊!”
海瑞這才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了身邊的一個親兵,慢慢走下碼頭,向坐著沈一石的那條大船走去。
四個親兵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也向那條大船走去。
沈一石慢慢站起了,又慢慢轉過身子,望著從跳板慢慢走向大船的海瑞。
海瑞走到跳板盡頭,並不急著登船,在那裏站定了,審視著站在船頭椅子邊望著自己的沈一石。
兩雙目光在這一瞬間碰上了,短暫的凝固,短暫的互相審視。
沈一石的腳不動了,淡淡的江風吹拂下,那一身“雪地梅花”慢慢飄向海瑞。在大船的船舷邊站住了。
一個在跳板盡頭,一個在船舷邊,兩人相距也就數尺,兩雙目光都盯著對方。
“報上貴駕的職務。”海瑞突然發問。
沈一石:“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織造局經商。”
海瑞:“經商?那麼說你隻是個商人?”
沈一石:“就算是吧。”
“《大明會典》載有明文,商人不許著紵羅綢緞,你這身裝束怎麼說?”海瑞這句話問得聲調低沉,卻透著嚴厲。
沈一石淡淡一笑:“海老爺這句話還真將我問住了。”
“請回我的話!”海瑞的聲調突轉高亢,目光直刺沈一石的雙眼。
聽他聲音大了,總督署幾個親兵立刻從碼頭的石階上登上跳板,向海瑞身後走來。
海瑞沒有回頭,隻揮了揮手,那四個親兵又從跳板上退了回去。
沈一石這一下收斂了笑容,帶著幾分敬重:“果然聞名不如見麵,剛峰先生不愧是剛峰先生。”
海瑞:“我再說一遍,明白回話。”
沈一石卻並不回話,揚起雙手拍了一掌。
大船艙雕花門扇裏出現了那個管事,接著出現了那四個藝妓,每人手中都捧著一個托盤:第一個托盤托著一頂六品紗帽,第二個托盤托著一件六品中宮官服,第三個托盤托著束係官服的那條玉帶,第四個托盤裏托著一雙黑色緞麵的官靴。由那個管事領著,四藝妓四托盤都捧到了沈一石的身前。
沈一石:“大明律法,商人不許穿著紵羅綢緞,我卻穿了。為什麼,你給海老爺說說。”
“是。”那管事輕接一句轉而大聲說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織造局報司禮監,織商沈一石當差勤勉,卓有勞績,司禮監呈奏皇上特賞沈一石六品功名頂戴。”
海瑞微微一怔,接著望向那四個難掩風塵的女子,望向她們托盤中的紗帽袍服玉帶和官靴,眼中閃過一道憤怒的光,很快又收斂了,轉望向沈一石:“原來朝廷還有賞商人功名頂戴的特例,難怪這套官服要托於婦人之手。”
沈一石:“海老爺說得極是。雖說這個功名是皇上天恩特賜,沈某平時也是從來不敢穿戴,畢竟不合大明朝的祖製。”說到這裏他的聲調清朗了:“可既然皇上賞了我功名,我就不隻是一個商人了。這也就是沈某敢穿紵羅綢緞的緣由。這樣回話,不知海老爺認不認可?”
祖宗成法,國家名器,竟能通過太監直達皇上擅自改了,濫賜商人,還逼著自己認可,可見大明朝太監官員商人勾結營私已到何種地步!麵前這個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著宮裏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田地,還敢如此招搖輕狂,海瑞胸中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可外表上越是這個時候越是冷靜,直望著沈一石的兩眼:“你剛才自己說了,皇上這樣賞你功名頂戴並不合大明朝的祖製。現在是不是要我認可你這句話?”
大明朝多少厲害的官員都打過交道,如此機鋒逼人的官員沈一石也還真是第一次遇到,遇強愈強,一直是沈一石的過人處,何況這回來本就是背水一戰,遇到這般高人,一路上的惆悵失落立刻被對方無形的機鋒激化成一決高下的鬥誌。他又笑了,答道:“三年了,每次見到這套官服沈某都忐忑不安,終於遇到了一個能夠替我將官服品級還給朝廷的人了。海老爺,饑民待哺,糧米在船,這才是大事。沈某是不是該穿官服還是該穿紵羅綢緞可否過後再說?”
“不可。”海瑞斷然答道,“你要是正經的官員就立刻換上官服,你要隻是個商人就立刻換上布衣。”
沈一石:“穿官服換布衣與今天災民糧米的事有關嗎?”
“當然有關!”海瑞的聲調又嚴厲起來,“你打著織造局的牌子,打著宮裏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參織造局。你要換上布衣,我便立刻將你拿下!我再問你一句,你是立刻穿上官服,還是換上布衣?”
沈一石輕搖了搖頭:“我已經說了穿官服還是換布衣與災民和糧米並無幹係。”
海瑞:“那就是說賤買災民田地的事並非織造局所為,也不是宮裏的本意了。來人!”
他身後幾個親兵同聲吼應。
海瑞:“先將每條船上織造局的燈籠都取下來,再把這個人拿了!”
“慢著。”沈一石也立刻大聲說道,“但不知海大人為什麼要取船上的燈籠?”
海瑞的眼光刀子般射向沈一石:“打著宮裏的牌子來賤買災民的田地,誹謗朝廷,以圖激起民變,你還敢問我?”
沈一石又輕輕搖了搖頭:“原來為了這個。”說到這裏他大聲向那些船嚷道:“把燈籠下的帖子放下來!”
立刻,每條船的燈籠下原來還卷吊在那裏的絲綢帖子同時放了下來。
無數雙目光都望向了那些帖子——每張帖子上都寫著大大的四個字:“奉旨賑災”!
海瑞的目光也慢慢望向了大船的桅杆,立刻他的眼中也泛出了疑惑。
——桅杆上,上麵燈籠“織造局”三個紅字和下麵帖子“奉旨賑災”四個大字醒目地連成了“織造局奉旨賑災”七個大字!
緊接著,岸上發出了喧鬧聲,災民們都歡騰了!
海瑞的兩眼卻一下子茫然了!
“請吧。海知縣。”沈一石做了個手勢。
這條船確實很大,船艙正中擺著兩張好大的書案,書案上堆著一摞賬冊。海瑞看了沈一石一眼。
“賬冊都在這兒,請海知縣過目。”沈一石不鹹不淡地說。自顧在案邊坐下。
海瑞也不說什麼,坐在書案邊翻起賬冊來。一個時辰中,兩人也沒再說一句話。最後一卷賬冊看完了,海瑞把目光轉望向一直陪坐在大案對麵的沈一石。
沈一石這時卻閉上了眼睛,在那裏養神。
海瑞也不叫他,心緒紛紜,船艙裏卻一片沉寂。
海瑞平生厭商,跟商人打交道這還是頭一回,跟這麼大的商人打交道,一交手又是這麼一件通天的大事,而且突然間變得如此撲朔迷離,更是大出意料。看完了沈一石賑濟災民的賬單,原來一切設想好的方案,到這個時候竟都不管用了。自己想要扣糧船而賑災民,然後借此把嚴黨改稻為桑的苛政就此推翻了,現在竟然是浪打空城。對方不但不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來賤買田地,而是把好賣給了皇上,自願借糧給兩個受災的縣份。這樣一來,“賑”字解決了,“改”字又將如何?總不成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這麼簡單就變成了賑濟災民。良知和定力告訴他,這件事背後一定有更複雜的背景,或是有更隱蔽的謀劃,接下來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大的變故!海瑞警覺起來,一時也想不明白,隻能告訴自己,先聽,弄明白對方究竟要幹什麼,為什麼這樣做。
“剛峰公,看完了?”沈一石終於睜開了眼。
“看完了。”海瑞的目光直接沈一石的目光,“我冒昧問一句,你是個商人,雖有個六品頂戴也不過虛設而已,賑災並不是你的責任,你為什麼這麼做?”海瑞定定地望著沈一石的眼睛問道。
“我為什麼就不能這麼做?”沈一石坐在他的對麵,毫不躲避,也望著海瑞的眼睛。
海瑞隻望著他。
沈一石:“我是個商人,可我是替織造局當差的商人。朝廷叫我多產絲綢,我就拚命替朝廷多產絲綢。現在出現了災情,也是朝廷的事。浙江官府拿不出糧來賑災,我先墊出錢買些糧借給官府,幫了朝廷,也就是幫了自己。到時候你們也會還糧給我,我也不損失什麼。但不知我這樣說,海大人認不認可?”
海瑞:“改稻為桑呢?你把錢都買糧借給了災縣,買不了田改不了桑,怎麼多產絲綢?”
沈一石:“朝廷要改稻為桑也不是我沈某一個人的事。那麼多有錢的都可以出錢買田改種桑苗。還有百姓自己,有了糧今年也可以把稻田改種桑苗。到時候隻要能夠把產出的生絲多賣些給我,讓我多織些絲綢出來,織造局的差使我也就好辦了。”
話說得如此入情入理,又如此切實可行,這大大出乎海瑞意料。有這麼一個人,又有如此識大體謀大局的胸襟,一出手竟將原來所有人都認為萬難自解的事真正地“兩難自解”了,織造局和浙江官府為什麼事先毫不與他商量?而這個人竟然也不跟官府通氣,這個時候突然一竿子插到底,親自將糧食給自己送來了!這到底是個什麼人?
“簽借據吧。”沈一石不容他多想,“災情如火,六成半的糧借給你們,我還得去建德,將剩下的三成半借給他們。”
海瑞還是定定地望著他。
沈一石:“海大人要是還有疑心,我就把糧運回去。你給我寫一個不願借糧的憑據,我也好向織造局交差。”
筆硯紙墨就擺在桌上,海瑞點了點頭,拿起了那支筆。
門外,大雨還在下著。兩個管事一邊一個,手裏都整整齊齊地捧著一疊幹淨衣服,屏住氣低著頭站在門的兩邊。
羅龍文和鄢懋卿一邊一個,默默地站在嚴世蕃下方的兩側。
嚴嵩躺在那把躺椅上,雙眼失神地望著屋梁上方。紗帽依然整整齊齊地戴在頭上,上麵還是濕的。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上麵也是濕的。
老父沒換衣服,嚴世蕃此時也隻好穿著那一身濕透了的衣帽,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那麼多藩王,中宮還那麼多人,每年開支占去一半。去年修宮殿,又占去三分之一。國庫空了……國庫空了倒說是我們落下的。”嚴世蕃悶著頭說話了,“還說改稻為桑是替我們補虧空……”說到這裏,嚴世蕃在玉熙宮都沒有滴下的眼淚,這時流了出來。
嚴嵩還是兩眼虛望著上方。
羅龍文和鄢懋卿隻是怔怔地望著嚴世蕃。
“你們說!”嚴世蕃站了起來,“這國庫到底是朱家的還是我們嚴家的?”
“來人……”嚴嵩突然喊了起來,接著是一陣猛咳。
羅龍文和鄢懋卿立刻奔了過去,一人抓住他一隻手,羅龍文用另一隻手穿過他的後頸把他扶坐起來,鄢懋卿用另一隻手掌撫著他的胸。
嚴嵩喘咳定了,虛弱地說道:“來、來人……”
門口的管事這才走了進來:“相爺,您老有何吩咐……”
嚴嵩:“拿、拿把刀來,交給嚴世蕃,讓他殺了我……”
聽他這樣一說,那管事嚇得一哆嗦,“撲通”就跪下了,羅龍文和鄢懋卿也是一驚,跟著在他身旁跪下了。
嚴世蕃也閉上了眼,提起袍子跪下了。
“你們先出去吧。”羅龍文這時不得不說話了,望了一眼跪在那裏發抖的管事。那管事哆嗦著站了起來,退了出去,門口那管事也跟著他走了開去。
羅龍文:“閣老、小閣老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緊的是弄清楚,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買田到底是誰幹的。”
鄢懋卿也接言了:“這一點十分要緊。按理說鄭泌昌、何茂才再糊塗也不會糊塗到這個份上。那就剩下了兩種可能,一是胡宗憲在背後使壞,用意也是為了阻撓改稻為桑。二就是織造局的人自己幹的。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幹呢……”
嚴世蕃性情暴烈,但勇於任事、頭腦機敏卻遠勝於他人,這時跪在那裏聽二人漫無邊際的猜測又忍不住厭怒了:“你們的腦子是不是被太多的錢給塞實了!”
二人一怔,望向嚴世蕃。
嚴世蕃:“胡宗憲阻擾改稻為桑都為了他自己那點臭名聲,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訴天下人壞事都是我們做的,不是他做的。這時候使這個壞對他有什麼好?居然還猜到是織造局自己幹的,織造局要敢這樣往皇上臉上潑髒水,何不拿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這麼明白的事在這個關口你們還看不清楚,這件事就是裕王手下那撥人逼出來的!老爹不明白,還找徐階去談心,還相信徐階會叫趙貞吉給浙江撥糧,還指望著將首輔的位子傳給徐階,指望徐階給你老遮風擋雨……”說到這裏他喉頭一下哽住了。
羅龍文、鄢懋卿一下子明白了,也更震驚了,望著小閣老,又慢慢望向閣老。
嚴嵩也被兒子的話觸動了衷腸,一直望著上方的眼慢慢轉望向跪在麵前的嚴世蕃。
嚴世蕃抹了把淚:“你老罵的是,兒子們是在專給你老招風惹雨。可兒子們招來的風雨淋不著徐階,淋不著裕王那些人,還是淋在兒子自己的身上。”說到這裏他伏了下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嚴嵩濕著身子撐著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望向鄢懋卿:“給南京那邊去信,問清楚胡宗憲去沒去找趙貞吉,趙貞吉借沒借糧給胡宗憲。”
鄢懋卿跪在那裏微微抬起了頭,先望了一眼身邊的嚴世蕃,然後才沒有中氣地答了一聲:“是。”
嚴嵩又好一聲長歎:“嚴世蕃覺得委屈,你們也覺得委屈。就隻那麼多錢不斷買房子置地養女人不覺得委屈。鄭泌昌、何茂才在浙江到底幹了些什麼,你們都知道嗎?他們是在給我們挖墳。給我換一身幹衣服吧,我死了,嚴世蕃連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們。”
“是!”鄢懋卿這一聲答得很響亮,接著立刻站起走到門邊,“立刻準備熱水,伺候閣老、小閣老洗澡更衣!”
嚴世蕃動作快,洗澡更衣後又到了嚴嵩的書房,和羅龍文、鄢懋卿在這裏候著。過了好一陣子,嚴嵩也由下人伺候洗了澡換了衣,被兩個婢女攙著從裏麵出來了,扶著在躺椅上坐下。
嚴世蕃一揮手,兩個婢女退了出去,他也不再跟父親負氣,把椅子拉近了嚴嵩,臉上又露出了決一死戰的神態。羅龍文和鄢懋卿也把椅子拉近了父子倆,神情嚴峻地坐在那裏。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嚴嵩這時眼中閃著平時一直深藏不露的光,“可先要自己人爭氣。嚴世蕃,把你先前說胡宗憲和織造局那番話再說透徹些。”
“死不怕!”嚴世蕃一開口還是拚命的樣子,“就怕死在哪兒都不知道。文龍和懋卿糊塗,說織造局買田的事要麼是胡宗憲使的壞,要麼是織造局的人使的壞。我看這兩種都不可能。胡宗憲這個人自恃才高,不聽話都是有的,但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他現在是官做大了,怕受我們連累,瞻前顧後地就是為了留退路,怎麼會自己去燒火。”
嚴嵩慢慢望向自己這個兒子,滿是鼓勵他說下去的神色,就是這些地方,這個兒子的過人之處讓他也時有佩服。
嚴世蕃在父親的目光中受到了鼓勵,說話更有了中氣:“織造局的人這樣幹更沒道理。要知道,在我大明朝所有做官的人都有退路,大不了辭了官回家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太監們沒有退路,他們隻有一個家,那就是宮裏。他們這樣做,那是連家也不要了。沒這個搞法。”
羅龍文和鄢懋卿受他的啟發,都在那急劇思索起來。
鄢懋卿突然失驚地說道:“是不是皇上授意他們這樣做?”
羅龍文也驚了一跳。嚴嵩卻仍然平靜地躺在那裏,望著兒子。
嚴世蕃手一揮:“不會。要是皇上授意,今天也不會把我父子叫去,氣成那樣。這個假是做不來的。”
羅龍文、鄢懋卿都轉望向嚴嵩,嚴嵩終於點了點頭。
嚴世蕃:“爹剛才責備我們也責備得是,是我們沒有管好下麵的人。現在這個結都在鄭泌昌、何茂才兩個畜生身上!昨天接到他們的呈報,隻說是淳安有刁民通倭,並沒說織造局買田的事。呈報的日子是六月初七,那時織造局買田的船已經開出了,他們不會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不報!”
羅龍文立刻肯定:“這兩個人耍了心眼!”
“他們為什麼玩這個心眼呢?”鄢懋卿腦子有些跟不上了,又不能夠不跟上話茬,便把兩眼翻了上去,在那裏胡亂想著。
嚴世蕃站了起來,又習慣地踱起步來:“沒什麼想不通的。這兩個畜生一定是卷到那些大戶買田的事裏去了,自己想趁著改稻為桑撈一把。可我們又派了個高翰文去,他們便不樂意。弄得不好是他們攛掇著那些大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壓人。心想著隻要把改稻為桑搞成了,什麼醜都遮過去了。鬧出事來他們也不要擔擔子。”
羅龍文:“小閣老鞭辟入裏!”
嚴嵩:“當時我就說了,這件事還是讓胡汝貞幹踏實。你們鬧意氣,偏要讓這兩個人去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