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在巡撫衙門大堂議事,到後來擅停斬刑,何茂才等人對這個海瑞就一直不能理喻,現在聽他一番告白,終於有些明白了,這個世上還真有這樣認死理不要命的人。到了這一刻,他的氣一下子全泄了,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人發懵。
海瑞這時知道,現在可以跟眼前這個又貪又黑骨子裏卻怕死的人談條件了,便緩緩說道:“大人,讀書做官無非為了兩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為民做主。但凡兩端都能兼顧,我海瑞也不是一定要跟上司為難。”
“說什麼?你說什麼?”何茂才緩過神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便緊緊地盯著海瑞。
海瑞:“大人管著一省的刑名,出了倭寇,理應交給大人處置。但是淳安現在正值大災,幾十萬百姓弄得不好就會激出民變。齊大柱那些百姓在倭寇手裏買糧究竟是何緣由,真審起來恐怕誰也說不清楚,捅到朝廷便是通天大案。我想大人也不想把這個案子弄成那樣。”
何茂才:“你想怎樣?”
海瑞:“井上十四郎是真正的倭寇,我可以交給大人帶回省裏。齊大柱他們本不知他是倭寇,上了當才從他手裏買糧。據《大明律》,此屬不知者不罪。這樣定案,不知大人能否認同?”
何茂才此來本就怕井上十四郎泄露了他們通倭的情事,目的就是要將此人帶走,然後殺了滅口以絕後患。擔心的也是海瑞背後有人利用井上十四郎要他們的命,現在聽海瑞竟然同意將這個人交給他,一時倒有些不相信起來。
海瑞這時從懷裏掏出了一紙結案文書:“這是我這幾天詳問口供寫下的結案文書。齊大柱一幹百姓為了買糧度荒,並不知賣糧的人就是倭寇。因此並無通倭情事。但既與倭寇交往,不知也有過失,按律應鞭笞二十,然後釋放。大人如果認可,便請在結案文書上批個字。卑職也好立刻去安撫本縣災民,叫他們趕插桑苗,施行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說完將文書雙手遞了過去。
何茂才望著他又猶豫了片刻才接過了那紙文書,飛快看了,接著又望向海瑞:“那個井上十四郎現在哪裏?”
海瑞:“由總督署的親兵看押。大人批了字卑職立刻交人。”
何茂才將文書攤到了桌上,一隻手拿起了筆架上的筆,往硯台裏探了探墨,又停了片刻,終於飛快地在文書上簽了字,擱下筆拿起了那紙文書。
海瑞望著他,何茂才也望著海瑞。
何茂才:“海知縣,我比你多當了幾年官。送你一句話,在官場要和光同塵。”
海瑞:“多謝大人教誨。”
那紙文書慢慢從何茂才的手裏遞向海瑞手裏。
齊大柱等人跟著海瑞走到碼頭岸邊,災民們都轟動起來,男女老幼擠人頭一片。
十幾張桌子是現成的,海瑞把齊大柱他們帶到了這裏,都站好了。
海瑞望了望齊大柱,又望向那十幾個人:“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我也做了。我的意思你們都明白了沒有?”
齊大柱:“大人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還有淳安幾十萬百姓都是大人救的。下麵的事我們來做。”
海瑞點了下頭:“那你們就受刑吧。”
齊大柱望了一眼另外十幾個人:“上去吧。”說著率先跳上了中間一張桌子。
那十幾個人都各自爬上了桌子,背對人群跪了下來,各自都開始脫下上衣,露出光著的上身。
十幾個衙役拿著皮鞭走過去了。
人頭攢攢的百姓一下子安靜了。無數雙眼睛都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
就在茫茫的人群裏,有四雙鷹一樣的眼睛也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錦衣衛那四個人就雜在人群之中!
突然,錦衣衛那頭眼睛一亮!
另外三個錦衣衛眼睛也是一亮!
——他們同時看見了一副虎臂蜂腰的上身,兩肩兩臂還有背部肌隆如鐵,黑亮如油!這人便是齊大柱。
“好身板!”一個錦衣衛不禁低聲喝彩起來。
錦衣衛那頭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那個錦衣衛立刻閉了嘴。
就在這時鞭聲響了,他們便又望去。
十幾根皮鞭都向上朝那些人的背部抽去。
各種神色的目光開始都還是靜靜地望著,可很快便有些災民帶頭喊了起來:“七!八!九!”
接著更多的災民喊了起來:“十!十一!十二……”
海瑞的臉立刻嚴峻了,兩道眉也聳了起來。
田有祿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海瑞的身邊,這時拿著一把扇給他扇著。
“二十!”如雷般一聲呼喊,人群喧鬧了起來。
齊大柱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其他受刑的人也都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海瑞向齊大柱那張桌子走去。
齊大柱連忙跪下了一條腿,伸出兩臂穿在海瑞的兩腋下往上一舉,將海瑞舉上了桌麵。
四個錦衣衛眼睛又是一亮,互望了一眼,同時又望了過去。
見知縣大老爺上了桌子,人群慢慢又安靜了。
海瑞看了看眼下那一片攢攢的人頭,大聲地開口了:“剛才,這些人在受刑,底下好些人在喝彩。我現在想知道,喝彩的都是誰!喝了彩的站出來!”
那麼多人,在那麼大的太陽照耀下,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海瑞:“知道這些人為什麼受刑嗎?為了給你們買糧,為了你們的田不被大戶賤買了。就為了這些,他們還差一點被燒死,被吊死,你們就不知道!”
人群更安靜了。
錦衣衛那四雙眼這時都緊緊地盯著海瑞。
海瑞:“遭了這麼大災,幾十萬人要麼就會餓死,要麼就要把田都賣了。有幾個人能像他們一樣出來為鄉親做點事!這些都不說了。我現在要說的是,皇上給你們運糧來了,借給你們,也不要你們付什麼利息。隻有一點,讓你們有飯吃,然後改種桑田。可幾天來,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借糧改桑。你們怎麼想的我知道,無非想的是糧食能吃,生絲不能吃。就沒有人去想,生絲賣了錢能買更多的糧!前任知府馬寧遠,前任知縣常伯熙為什麼不願意讓你們自己改種桑田,就是因為皇上下了旨,種桑三年免稅,種桑比種糧收成更大。多少大戶想買了田去改種桑苗,為什麼現在有糧借給你們,你們反倒不願自己種桑!今天我站在這裏,幾十船糧食就在江上。還有,胡部堂從應天也借了幾十船糧,一兩日高府台就會把糧運到。我現在隻有一句話,凡是願意改種桑苗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糧給你,包本縣百姓今年每人都有糧度荒。凡是不願改種桑苗的,我一粒糧不借!我不願我管的百姓餓死,我也要向朝廷交差!凡不能讓我交差的人,那是你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樣的百姓,我海瑞也救不了你!”
人群立刻起了騷動,無數人都在議論起來。
四個錦衣衛也都互相望著,以目會意。
海瑞這時望了一眼齊大柱,齊大柱點了下頭。
“都聽了!”齊大柱嗓門宏大,站在高處一聲大喊,人群又安靜了下來。
齊大柱大聲說道:“老天有眼,給我們淳安派來個青天大老爺!救了我齊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海老爺剛才都說了,想活命的就聽他的話,借糧種桑!凡跟海老爺過不去的,不用官府管你,我齊大柱和我的弟兄們也不放過你!有不願借糧種桑的,現在你們自己就走!願意借糧種桑的,各鄉的鄉約就到海老爺這裏來簽寫借據把糧領了!”
“我們願意!”有一處人群起了響應。
“我們也願意!”同時有幾處人群大聲響應。
一時間,四處都響起了“願意”的呼聲!
齊大柱激動地向海瑞望去。海瑞的麵容這時反而沒有了任何表情,兩眼也茫然地不知在望著何處。
人群中,錦衣衛那頭在吼鬧的人聲中向另外三個錦衣衛低聲說道:“我們走!”
六月十四晚上的月亮已經圓了,把後堂庭院幾叢水竹照灑在磚石地麵上,如涼水浮影,可見前任知縣還是有些雅致。可這份雅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立刻打亂了。海瑞滿臉的汗,疾步從前院奔了進來。
一瓢水從後堂的磚地潑了過來,濺起了一片水珠。
海瑞的目光中透出了罕見的激動,他望見了高挽褲腿的一雙赤腳,望見了正俯著身又從桶裏舀出一瓢水潑向地麵的譚綸。
其實早就聽到了腳步聲,譚綸潑了這一瓢水抬起了頭,笑望向海瑞:“脫了鞋再進來。”
海瑞嘴角也浮出了一絲笑容,本是淺口布鞋,腳一甩就脫掉了,眼睛卻一直望著譚綸:“給我一瓢水。”
譚綸舀起了一瓢水走到門邊,海瑞伸手去接,譚綸手一縮:“提起袍子我來替你淋。”
海瑞挽起袍子掖在腰帶上,然後雙手提起了褲腿,向一旁翹起一隻赤腳。譚綸將那瓢水向他的腳淋去。這隻腳洗完了,海瑞跨進了門檻,又把那隻赤腳伸向門檻外。譚綸又舀起一瓢水,淋向他那隻腳。
海瑞赤著兩腳踏進了屋裏:“神出鬼沒的,將總督署的兵交給高府台帶來,自己躲了,你以為現在偷偷跑來給我洗了地,我就能這麼輕易饒過你。”
譚綸乜了他一眼,繼續潑水:“一個淳安知縣,你當你是多大的官。我譚綸怎麼說也是裕王派到浙江來的參軍,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會一到這裏就給你洗地?”
聽到這話,海瑞立刻一警,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麵上的另一隻瓢,更有些明白了:“你不是將家母接來了吧?”
譚綸卻不再看他,又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潑去:“先什麼也別問,洗地要緊。我們一起洗,邊洗邊談。”
海瑞印證了自己的猜測,立時急了:“你把家母接來了!”
譚綸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著海瑞:“老夫人、嫂夫人還有小侄女隨糧船明天一早就到。”
“譚子理!”海瑞一把搶過譚綸手裏的水瓢,“災民都還沒有安撫好,這裏又正鬧瘟疫,你把家母接來幹什麼!”
譚綸被他搶去了水瓢,幹脆在椅子上坐下了:“你責備的是。不過我也要問你幾句。現在都六月中了,淳安幾十萬畝田還要不要趕插秧苗?”
海瑞:“趕插秧苗和將家母接來有什麼關係?”
譚綸:“你認為沒關係,淳安的百姓可認為有關係。借糧給他們度荒,還不要利息,他們為什麼不願意借?改插桑苗有那麼多好處,他們為什麼不願意改?就一個擔心,怕你這個青天大老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到時候沒人替他們做主。”
海瑞沒有接言,隻盯著他。
譚綸:“現在淳安的百姓都信服你,你得讓他們把心安到肚子裏去。現任官不帶家眷,誰會相信你在這裏能待下去?”
海瑞被他這麼一問有些詞窮了:“那你就不能再晚幾天把她們接來?”
譚綸:“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不要看災民今天都開始簽字借糧了,人心似水,民動如煙。不安住他們的心,老百姓說變就變。”
海瑞不吭聲了,慢慢挽起了褲腿,走到另一隻水桶邊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潑去。
譚綸這才又站了起來,走到自己那隻桶邊也舀起水一同潑了起來。
兩隻水瓢在向磚地上潑水,二人都沉默著一時無話。
“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譚綸潑著水打破了沉默,“他那裏比你好辦些,隻有小半個縣改種桑苗,高翰文也去了那裏,最多半個月就能趕著把桑苗都插下去。”說到這裏,他的語氣鄭重起來:“這一次你幹的事不久就會簡在帝心,行百裏路半九十,趕緊把桑苗插了。有了這番政績,好好幹下去,今後封疆入閣都不是沒有可能。”
“不要拿官場政績那一套來激我!”沒想到海瑞聽了這話反而變了臉,“你們當時寫信叫我來淳安是這樣說的嗎?什麼‘公之母即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為天下人之女’,墨跡未幹,危機四伏,下麵情形如何還在未定之中,你們就巴巴地把她們也送來了。你想封疆入閣,我海瑞可不是為了封疆入閣到淳安來的!”
譚綸被他這一番發作懵在那裏,好久才慢慢說道:“這句話是我說錯了,可你這樣說也沒有良心。把你請到淳安來的是我。你在這裏豁出命幹,真要獲罪了朝廷,追究起來,連坐的人裏第一個就是我譚綸!那時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說後怕的話,從你動身那一天,我就跟家裏人說好了,為老夫人準備了住宅。你丟了命我坐了牢,就讓我的家人將老夫人和尊夫人、令愛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爺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說話的機會,別的不敢說,替你討個追諡,替老夫人請個誥命,請朝廷拿出一份俸祿給你養家還是能做到的。這些心裏話你不會不信吧?”
聽他這般分說,海瑞氣平了些:“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該不跟我商量就把她們接來。”說著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潑去。
譚綸潑著水走近他的身邊,低聲道:“我接她們來其實也是為了給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聽?”
“不聽。”海瑞繼續潑水。
譚綸:“這可是能讓老夫人最歡喜的事,你不能不聽。”
海瑞的手這才又停在那裏,望著譚綸,見他一臉的肅穆,事關母親當然要問:“什麼事能讓家母歡喜?”
譚綸:“我有辦法讓她老人家生個孫子。這件事他會不會歡喜?”
海瑞始而一怔,接著臉色立刻又難看了:“譚綸,相交十幾年你應該明白我的為人,我不喜歡開這樣的玩笑。怪力亂神,尤其不要跟我說。”
譚綸卻十分認真:“你不信神也不信醫?鼎鼎大名的李時珍李太醫這個人你總聽說過吧。”
聽到這個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肅穆起來:“在宮裏反對皇上信方術的那個李時珍?”
譚綸:“對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亂神吧?”
海瑞:“你能把他請來?”
譚綸:“是胡部堂請的。本意是請他來救這裏患了瘟疫的災民。在蘇州我跟他談起了你,他答應了,願意給你和嫂夫人開幾個方子,十成的把握沒有,七成能替你海門點燃一支香火。這件事我可是實心為你做的。”
海瑞的臉色慢慢舒緩了,心裏領情,嘴上卻避開這個話題:“有他來救災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醫什麼時候能到?”
譚綸:“和我一起從陸路來的,已經到了。”
海瑞:“在哪裏?”
譚綸:“進縣衙看見你那些患病的災民就留在了那裏,這時大約正在察看疫情。”
“搞什麼名堂!”海瑞將瓢往桶裏一扔,“快帶我去見他。”
縣衙的規製,除了大堂二堂,在兩側都有縣丞主簿和錢糧刑名書吏當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時就能供好幾十號人辦公吃住。現在這些地方都騰空了,房舍裏住著災疫重病的災民,發病輕一點的災民便躺在院子裏的涼棚的席子上。這時一片月光,幾盞燈籠照著,更添了幾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虧有兩口好大的鐵鍋也架在院子裏,鍋下正燃著熊熊大火在熬著藥,才使這所院子有些生氣。
李時珍束著發,隻穿著一件長衫,也不帶從人,便一個人在院子裏一座座涼棚的病人之間慢慢走著,時而停下來看看地上的病人。沒人認識他,也沒人想認識他,慢慢走到了那兩口熬藥的鍋邊。
大鍋旁邊擺著幾隻大竹筐,每個筐裏都裝著藥材。李時珍伸手從一隻筐裏拿起一把藥材看了看,又從另一隻筐裏拿起一把藥材看了看。接著對正坐在鍋邊管熬藥的那人問道:“郎中在哪裏?”
那人竟是王牢頭。因牢裏這時也沒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討了這份管熬藥的差使,為的將功贖罪。大熱天,又是大火邊,守著好幾百病人,幾天下來已是苦不堪言,這時正扇著一頭大汗滿心煩躁,便乜向李時珍:“一邊待著,等著吃藥就是,幾百人生病哪來的郎中一個個看。”
李時珍:“我問你郎中在哪裏?”
王牢頭望了望他,沒心思跟他生氣,便吩咐熬藥的差役:“給他一碗藥,讓他走。”
熬藥的差役便從旁邊拿起一隻碗,用竹勺筒從大鍋裏舀出湯藥倒在碗裏一遞:“拿去吧。”
李時珍接過那一碗藥,順手往地上一潑:“這藥不能吃,叫你們郎中來。”
“哪裏來的混賬東西,竟敢潑衙門裏施的藥!”王牢頭倏地站了起來。
李時珍:“哪本醫書上說過,衙門裏的藥就不許潑?”
“來鬧事!”王牢頭平時那股凶氣又冒出來了,對熬藥那差役,“拉出去,交給外麵的弟兄,問清楚是誰叫他來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