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高翰文看見了一樣東西,是那張他當時坐過的椅子上用一方鎮紙玉石壓著的一紙書箋!
“你們在門外候著。”高翰文說著便一個人走了進去。
他拿開了鎮紙玉石,拿起了那一紙書箋,望向書箋上兩行工整的楷書。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後,君複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芸娘!”
高翰文一下子懵在那裏!
緊接著他渾身劇顫了一下,他聽到了鼓聲,從內院傳來的鼓聲!
高翰文疾步走了出去,大聲喊道:“隨我來!”
所有的兵都跟著他跑向內院。
琴房的大門緊閉著,一記一記的鼓聲從裏麵傳了出來!
高翰文在院內站住了,所有的兵都在他身後站住了。
鼓聲竟如此的安詳,慢慢敲著,一敲下去都有片刻的停頓,接著便是餘音,像是微風吹過荷塘無邊的蓮葉!
高翰文兩眼茫然了。
接著敲擊聲慢慢加快了,像是間歇的滴雨落在荷塘無邊的蓮葉上!
高翰文聽出來了,這是相傳禰衡當年為曹操演奏的《風吹荷葉煞》!
接下來應該是狂風暴雨般的宣泄,高翰文明白了,大聲令道:“把門撞開!”
“是!”士兵們大聲應著,便跑過去撞門。
隨著撞門聲,鼓聲果然激越起來!那門卻紋絲不動!
高翰文:“立刻把門撞開!”
他的話還沒有落音,門口幾個士兵突然被一陣熱浪衝得向後倒了下來!
門的縫隙裏噴出了熊熊的火苗!
“快走開!大人!”幾個士兵架著高翰文便往外走。
“放開我!”高翰文甩開了他們,“找水,救火!”
可一切都晚了,琴房內顯然潑滿了油,大火已經從屋簷的房頂上衝天燃燒起來!
高翰文僵在院中,大火把他的身影也映得一片通紅!
裝有沈一石所有賬目的四口鑲銅邊的紅木大箱早已搬到了這裏,每隻木箱上都貼著封條,每張封條上都寫著:“呈織造局 巡撫衙門”的字樣。
楊金水、鄭泌昌、何茂才坐在這幾隻大木箱邊也已經不知多久了。開還是不開,燒還是不燒,或是開看了再燒,或是不看就燒,誰也不開口。
“打開來看看?或是搬到後院去燒掉?”最終是何茂才忍不住了,望向鄭泌昌和楊金水。
“請楊公公定奪吧。”鄭泌昌立刻望向坐在另一邊的楊金水。
“你們說呢?”楊金水對這兩個人早已是在心裏膩歪到了極點,見這個時刻兩人還這般做作,慢慢把目光轉望向他們,反問道。
鄭泌昌還是不肯表態,定定地望著何茂才。
“看了也嚇不死人。”何茂才站了起來,“不看死了才是冤鬼。”
鄭泌昌又望向楊金水,楊金水也還在望著他。鄭泌昌不得不表態了:“對朝廷負責,對織造局負責,就打開來看看吧。”
“那就別打開。”楊金水再也不給他一點麵子,“真要對朝廷負責,就把它交給四個錦衣衛送到朝廷去。”
鄭泌昌被楊金水這句話逼住了,看他的神態也不像說假的,這就不能再繞彎子了。虧他偏能又找出理由,賠著笑:“楊公公誤會我的意思了。沈一石到底有多少家財,哪些應該是織造局的?哪些必須立刻抄沒籌糧募兵給胡部堂送去打仗?我說的對朝廷負責對織造局負責是這個意思。”說著又望向何茂才,示意他打開箱子。
對鄭泌昌這時候還不肯擔一點擔子,何茂才也起了膩味,本心是恨不得趕快揭開封條看個究竟,但想到說不清道不明的日後,這時也長了心眼,逼問鄭泌昌:“中丞的意思是不是叫我撕開封條?”
鄭泌昌:“這還一定要我說明嗎?”
何茂才:“這上麵明寫著呈織造局和巡撫衙門,楊公公不開口,中丞不開口,我怎麼敢啟封?”
話到這個份上,鄭泌昌依然不開這個口,又望向楊金水。
“我呢是真不想看了。”楊金水撣了撣身上的袍子,站了起來,“二位如果也不想看了,我這就去叫錦衣衛四個兄弟來把箱子抬走。”說著便向門外走去。
“開封吧!”鄭泌昌慌忙開口了,對著何茂才,“為前方籌募軍需畢竟是我們的事,就不要使楊公公為難了。”
楊金水這才又站定了,轉過臉又望向這兩個人。
“我說也是!看完了賬,前方還等著錢打仗呢!”何茂才也不再耽擱了,立刻撕開了一隻木箱的封條。
“這幾句話還像人話。”楊金水又坐了回去,“做官做人就算七分想自己,也得兩分想朝廷剩下一分想想別人。想自己想到你們這樣的十足赤金,這世上有十足的赤金嗎?”
鄭、何被他訓得目光又是一碰,心裏不是味,臉色也難看起來,嘴上卻不敢回言。
鄭泌昌對何茂才:“都打開吧。”
箱子隻貼了封條並沒上鎖,何茂才刷刷幾下又將另外三張封條都撕了,接著把四個蓋子都掀開了。
——箱子裏果然是滿滿的賬冊!
鄭泌昌、何茂才又都望向楊金水,楊金水坐在那裏卻閉上了眼睛。二人不好叫他,便把目光湊近了第一口箱內。幾乎同時,兩人的目光都看見了一號箱滿滿的賬冊上麵赫然擺著一封信!
——信封上用工楷寫著:“楊、鄭、何諸公共啟 沈一石”。
“沈一石還給我們寫了封信!”何茂才失聲說道。
鄭泌昌已然急不可待:“快拆開。”
何茂才拿起信撕開了封口,抽出兩頁信箋,急不可耐竟一個人看了起來。
鄭泌昌:“知不知道規矩?擺到案上去,一起看!”
何茂才這才覺著不妥,拿著信走到大案前平平地擺在案上。
鄭泌昌對坐在那裏的楊金水:“楊公公,一起看吧。”
楊金水這才慢慢又站了起來,走到案邊。三個人並排站在案前,開始看那封信。
一筆好工整的楷書,一點也不像一個明知大限將到的人所寫。楊、鄭、何三人不禁立刻同時想起了這個曾經和自己密切往來多年的大商人。沈一石那不露聲色的身影仿佛慢慢從那封信上浮現了出來。接著,那個影子開口說話了,那曾經慣聽的聲音在三人的耳邊響了起來:“從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間,這是沈某上交織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後一批賬冊。四任織造,五任巡撫,唯胡部堂胡宗憲與沈某無賬目往來,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門唯胡部堂堪稱國朝大吏,其餘袞袞諸公皆不足道也。”
楊金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鄭泌昌、何茂才這時的尷尬卻掩飾不住了,目光同時碰望了對方一下,接著又趕緊望向那封信。
鄭泌昌、何茂才的眼有些花了,似乎看見沈一石的身影慢慢飄離了信封,就像平日在這間房裏那樣,時而踱著,時而坐下,那聲音也就隨著身影在房間四處響著:“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織綢凡四百餘萬匹,曆年上繳織造局共計二百一十萬匹,各任官員分利一百萬匹,所餘之九十萬匹再買生絲,再產絲綢,使沈某艱難維持至今。每日辛勞,深夜亦不敢稍歇,將各項開支一一記錄在賬,即諸公所見之賬冊也。”
“其心可誅!”何茂才忍不住吼了起來,目光在四處望著,“沈一石,你死了也要進十八層地獄!”
鄭泌昌被何茂才這一聲吼頭皮也發麻了,目光也向四處望去,青天白日哪有什麼鬼魂?於是白了何茂才一眼,又望向楊金水。
楊金水目光冷冷的,聲音更是冷冷的:“家破人亡,就該入十八層地獄;逍遙法外,才能升大羅生天!”
這種氛圍,楊金水又說出這樣咒語般的話來,鄭泌昌、何茂才頭皮又都一麻。二人不禁對望了一眼。
“看信吧。”鄭泌昌連忙岔開。
三人的目光又向那封信望去。
沈一石的身影不見了,聲音卻像是坐在大案前那把椅子上說話:“我大明擁有四海,倘使朝廷節用以愛人,使民以時,各級官員清廉自守,開絲綢、瓷器、茶葉通商之路,僅此三項即可富甲天下,何至於今日之國庫虧空!上下揮霍無度,便掠之於民;民變在即,便掠之於商。沈某今日之結局皆意料中事。然以沈某數十年備受盤剝所剩之家財果能填補國庫之虧空否?諸公見此賬目必將大失所望也!茲附上簡明賬目一頁於後,望諸公覽後另想良策,為前方籌募軍餉,或可減罪於朝廷。否則,沈某先行一步,俟諸公鋃鐺於九泉,此日不遠!”
看到這裏鄭泌昌、何茂才的臉色立刻變了,都望向楊金水。
楊金水的臉依然冷冷的,毫無表情。
“快看下一頁!”鄭泌昌已經急得聲音都有些顫了。
何茂才連忙將這頁信拿開,露出了下麵一頁列著幾項開支的賬目。
沈一石的聲音:“其一、沈某共有作坊二十五、織機三千,每日可織絲綢五百四十八匹。諸公見此賬時,吾庫存之生絲僅能維持作坊織綢二十天,共計一萬零九百六十匹。距朝廷所需之五十萬匹相差四十八萬九千四十匹。”
鄭泌昌與何茂才的目光撞在一處,同是一樣的茫然。
楊金水恨恨地瞥了二人一眼,獨自坐回了靠窗的那把椅子上。鄭泌昌與何茂怔了一會,又繼續在看著那頁賬目。
沈一石的聲音這時就像在二人耳邊輕聲低語,卻那樣清晰:“其二、沈某共有綢緞行一百零七家,嘉靖四十年初尚存綢緞十二萬五千六百匹。三月,織造局奉上命調撥十萬匹。剩餘二萬五千六百匹,鄭泌昌鄭大人以巡撫衙門開支為由分潤三千五百匹,何茂才何大人以按察使衙門開支為由分潤兩千匹。四月,為湊足買糧之款,賣出兩萬匹。現庫存僅絲綢一百匹。”
鄭泌昌、何茂才的眼睛刷地直了!臉上汗水直淌。
“現、現銀還有多少兩?”鄭泌昌也不看賬了,退了幾步,軟軟地跌坐在椅子上,兩眼失神地望著仍然站在案邊的何茂才。
“現銀也不足一萬兩!”何茂才拿著那頁賬目,手在抖著,聲音也在抖著,“這、這怎麼可能?打、打死我也不信!”
“完了。”鄭泌昌喃喃地說道,“我們都被沈一石玩了……”
“是呀,他是在拿命跟你們玩哪!”楊金水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接言了,“你們幾個衙門包括你們的家裏,這麼多年的開支花了他多少錢,你們自己心裏有數。今年為了改稻為桑,又買了近一百船糧,又花了多少錢,我們心裏都有數。現在買的糧都借給了淳安、建德。沈一石家裏真有座金山,挖也挖空了。”
鄭泌昌、何茂才這才似乎不得不相信眼前這張賬目了,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站在案邊,誰也不看誰,全望著前方發呆。
“兩位大人還有事嗎?”楊金水慢慢站起來了,“要沒有別的事,楊某要回去給宮裏上請罪的本章了。”
“楊公公!”鄭泌昌省了過來,“千萬不能就這樣請罪。要是我們都這樣請了罪,前方的軍需沒有了供應,這場大戰就打不下去了!”
楊金水的目光望向了門外:“現在想到仗打不下去,晚了!”
“楊公公!”
鄭、何二人竟同時在楊金水的身邊跪了下來。
“我愧對皇上,愧對老祖宗!”楊金水仰望著院外那方天空。看也不看身旁這兩個矮了半截的身子,“胡宗憲、戚繼光在前方打得那麼難,朝廷把接濟他們的軍餉都指望在這次抄沒沈一石家財上麵,我們卻拿不出軍餉來……”
“我們想辦法籌糧募款!”鄭泌昌立刻接言,“隻望公公跟錦衣衛幾個欽差說一聲,請他們轉陳、呂公公,讓朝廷給我們一些時限。”
楊金水這才慢慢望向了他們:“就算朝廷給你們時限,二位大人難道還能找出第二個沈一石去抄他的家?”
“隻要朝廷讓我們戴罪立功,我們可以另想辦法。”鄭泌昌說著立刻望向何茂才,“老何,你說想盡辦法我們能夠籌多少軍餉?”
何茂才:“拚了命,怎麼也能夠先籌集一兩個月的糧草軍需!”
“那眼下沈一石這個案子呢?”楊金水又望向了他們,“抄家抄出這樣的結果總得給朝廷一個說法。”
“找個人頂罪!”鄭泌昌答道。
楊金水:“找誰頂罪?”
鄭泌昌:“高翰文!”說著望向了何茂才。
何茂才立刻接道:“對!都因他辦案不力,致使欽犯畏罪自殺銷毀賬冊,轉移了私財!”
楊金水深望著他們,在那裏想著。
這裏,高翰文的目光也茫然了!
大廳外麵站滿了兵,椅子上坐著四個錦衣衛。屋子中間低頭站著沈一石的那管事,一片沉寂。
高翰文的腦子裏顯然是一片空白,他把目光慢慢轉盯向沈一石那管事:“你剛才說所有的作坊還能織多少天?”
“二十天。”那管事懼怯地望了高翰文一眼,看見他銳利的目光連忙又低下了頭,“因為庫存的生絲就夠織二十天。”
高翰文:“二十天能織多少絲綢?”
那管事:“一共能織一萬零九百六十匹。”
“一萬零九百六十匹?”高翰文的聲音震顫了,接著大聲喝問,“庫存的絲綢呢?你們綢緞行的庫存絲綢還有多少?”
“一百多家綢緞行一共隻有庫存絲綢一百匹?”高翰文的目光像兩把刀直刺向那個管事。
那管事:“就、就一百匹……”
高翰文的臉也白了:“把這些人都抓起來!立刻查抄庫房!”
大廳外的士兵一齊跑了進來。
管事顫抖著手打開了庫房的鎖,高翰文一腳便踹開了庫房門率先走了進去。四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跟著走了進去。士兵們都緊張地守在門外。
庫房內,高翰文的背影定定地立在那裏。
四個錦衣衛站在門邊,也都一聲不吭。
整個庫房隻有一排排空空的木架,哪見一匹絲綢!
高翰文慢慢轉過了身子,望向四個錦衣衛。
四個錦衣衛也靜靜地望著他。
高翰文的聲音透著悲憤:“前方幾千將士正在和幾萬倭寇血戰,現在我們卻拿不出軍需接濟他們……”說到這裏高翰文的眼中竟閃出了淚花。
四個錦衣衛也有些動容了。
高翰文:“沈一石的賬冊哪裏去了?家財哪裏去了?織造局和浙江官府難逃其咎!不追查,愧對朝廷,愧對前方將士,愧對受難的百姓!”
四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頭:“該怎麼辦?高大人說吧。”
高翰文:“立刻追查!”
錦衣衛那頭:“怎麼追查?”
高翰文:“沈一石的賬冊和財產織造局還有巡撫衙門應該知道!你們去織造局追查,我去巡撫衙門追查!”
錦衣衛那頭沉吟了片刻:“這是我們的職責。就按高大人說的去辦。”
高翰文大步走了出去。
四個錦衣衛又都對望了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一本一本賬冊扔向大火之中。
事關身家性命,雖是大六月的天,卻不能叫底下人幫忙,鄭泌昌、何茂才隻好親自動手,把四大箱賬冊,翻開一本看了扔到火裏,又翻開一本看了扔到火裏。這樣一本一本燒著,一個多時辰過去了,賬冊還剩下好些沒有燒完,日曬火烤,汗也不知道流了幾身,煙灰粘著汗,二人的臉也都黑了,隻剩下兩隻昏昏的眼還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