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我們又見麵了。”胡宗憲望著風塵仆仆的高翰文,語調還是那樣平緩,但高翰文卻聽出了語意中的滄桑。

高翰文深深地望著這位前輩大吏,這時完全發乎內心地跪了下去,激動地磕了個頭:“屬下高翰文拜見部堂。”

胡宗憲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攙了攙他:“軍前不講虛禮了,趕快談軍務吧。”

高翰文起來後,兩眼通紅:“軍務都被官場誤了!部堂,下麵的仗無法打了。屬下這一次來真是愧對部堂。我們都有罪呀!”

胡宗憲依然十分平靜:“朝務、政務、軍務,一誤再誤已非一時了。你到浙江也才一個多月,論罪也論不上你。是不是抄沈一石的家沒有抄出錢來?”

高翰文抑製不住激動:“部堂真是謀國之臣!沈一石號稱浙江首富,這一次抄沒他的家財居然不及一個中產之家。所有的賬目竟也不翼而飛!部堂,織造局還有浙江官場已是一片汙泥濁水!東南局勢如此危急,麵對朝廷,麵對百姓,部堂你要站出來說話了!”

胡宗憲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對朝廷對百姓的話我自然要說。但現在我隻想對你說幾句話。逆耳刺心,你都不會在意吧?”

高翰文:“請部堂賜教。”

胡宗憲:“第一,你不應該出來當官。你的才情隻宜詩文風雅,你的為人卻一生也當不好官。”

高翰文怔了一下,接著深點了點頭。

胡宗憲:“第二,既然中了科舉就應該在翰林院儲才撰書,不應該妄論國策。聖人的書,都是給人看的,拿來辦事,百無一用。”

高翰文這一下有些不以為然了,沉默在那裏。

胡宗憲:“第一次在驛站見到你,我不能跟你說這些。一個多月過去了,你在浙江竟能按我當時跟你說的盡力去做,可見你我還是道同可謀,現在跟你說這些話,也就無所謂交淺言深了。盡管我知道,這些話你很難聽懂,或許到死的那一天你也聽不懂,我還是要說。知道為什麼嗎?”

高翰文抬起了頭:“部堂一定是要我做什麼,盡管直言吧。”

胡宗憲:“這就是你的才情。你能聽出弦外之音,這就夠了。聽我的話,把這些軍需交割後,立刻返回杭州,找到朝廷派來的錦衣衛,主動請罪,請他們把你立刻檻送京師!”

高翰文一震:“部堂,我可以按你說的去做,但我要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胡宗憲:“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叫你這樣做,既為了你自己,更為了朝局,為了我能把這個仗打下去!”

高翰文被震撼在那裏,良久才又望向胡宗憲:“我相信部堂。可屬下這樣做了,那些誤國誤民的蠹蟲就讓他們逍遙法外?”

胡宗憲:“我還是給你交點底吧。不出一月,朝廷將會在浙江掀起大案,那些誤國誤民之人一個也跑不了!你現在請罪最多是因為抄沒沈一石的家財辦案不力。要是還待在浙江,就會卷進他們之中!”

高翰文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驀地湧了出來:“部堂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胡宗憲的臉立刻嚴峻了:“我身為浙直總督,在我的轄下,誰有罪,誰無罪,不該分個清楚嗎!”

高翰文不再疑惑,一陣感動,跪了下去。

胡宗憲望著他突然發出一陣感歎:“要是能夠這樣請罪離開,我也早就請罪了。其實,你還是個有福的人哪。”

高翰文抬起了頭:“屬下這就連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說的去做!”說完,又磕了一個頭,站了起來。

胡宗憲:“記住兩條,第一,今晚我跟你說的話隻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詔獄關上一年半載,出獄後立刻辭職,不要再當官。”

高翰文雙手一拱:“晚生記住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胡宗憲這時也慢慢走到了大帳外,望著滿天的星鬥,突然喊道:“來人!”

親兵隊長立刻從黑暗處走過來了:“部堂大人。”

胡宗憲:“立刻派人通報戚將軍,軍隊就地休整,等待後援!”

親兵隊長:“是!”

楊金水臥室的兩扇門大開著,院牆高立,滿天的星鬥就像鑲嵌在頭的上方,顯得那樣近。芸娘站在門邊,靜靜地等著裏麵那一聲呼喚。

“來了就進來吧。”楊金水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了。

芸娘走了進去,還是靜靜地站在門裏,微低著頭。從她的神態可以看出,對這幾天外麵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來,坐過來。”楊金水坐在桌邊向她喚道。

芸娘走過去坐了下來,這才發現那張紫檀鑲大理石的圓桌這時被一塊六尺見方的緞麵蓋著,緞麵下鼓鼓囊囊顯然堆著好些東西。

楊金水望著她:“這幾天一個人住在小院子裏很孤單吧?”

芸娘:“楊公公有什麼吩咐請說就是。”

楊金水輕歎了口氣:“到現在還不願叫我一聲幹爹?”

芸娘隻好輕輕叫了一聲:“幹爹。”

“你叫了這一聲,好些話我就可以跟你說了。”說著,楊金水順手扯開了桌麵上那塊緞麵,露出了桌子上三樣東西:一隻一尺見方四角包著金片的紫檀木盒;一隻約一尺長五寸寬五寸高的銅匣,上麵被一把銅鎖鎖著,銅鎖上已經滿滿的生出了綠色的銅鏽;還有一樣便是芸娘平時在這裏彈的那把古琴!

芸娘將目光慢慢移開了,微低著頭,不再看桌上那些東西。

楊金水:“我算了一下,你跟我已是四年零三個月了,從十七歲到現在你的虛歲已是二十二了。幹爹給你找了個人,你下半輩子跟他去過吧。”

芸娘抬起了頭:“幹爹,我不要您老的東西,您老也不要逼我跟誰,讓我走,我一輩子都感您的恩德。”

“那不行。”楊金水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些東西是他給你的,我也答應過他。我不能失信。”

芸娘已經明白了楊金水說的他是誰,忍不住還是低聲問道:“誰?”

楊金水:“沈一石。”

芸娘又沉默了,稍頃說道:“我本就是他花錢買的,既然他還要把我要回去,我給他做奴婢就是。”

楊金水眼中露出了一絲哀傷:“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叫你回去做奴婢了。”

芸娘眼睛一亮,望著楊金水,又突然感覺到有什麼異樣,怯聲問道:“他不再跟織造局幹了?”

楊金水點了點頭,慢慢站了起來:“不幹了,什麼都不用幹了。既不用辛苦了,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兩手一拍,走了。他是個有福的人呀!”

芸娘倏地站起了,聲音明顯有些顫抖:“他去哪裏了……”

楊金水這時也動了情,伸手慢慢揭開了那隻紫檀木盒,拿出了最上麵一頁寫著字的書箋,那隻手也有些微微顫抖起來:“這是他留下的幾句話,囑咐我念給你聽。”

芸娘癡癡地望向了楊金水手裏那張書箋,沈一石那筆熟悉的字撲入了眼簾!

楊金水聲音帶著微微的顫動念了起來:“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我之後,誰複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芸娘。”

“他,他死了……”芸娘的臉刷地白了,僵在那裏!

楊金水:“粘上了織造局,粘上了宮裏的差使,除了死,他還能到哪裏去?”

楊金水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她,發現她的眼眶裏盈出了淚水,接著流了下來。

楊金水:“你傷心了?”

芸娘哽咽著:“其實,他不是壞人……”

“好!”楊金水一隻手按到那隻木盒上,“有你這幾行眼淚,有你對他這句話,這些東西我可以交給你了。”說著打開了盒蓋。

——盒子裏是一遝銀票!

楊金水:“這些東西是他死前托付給我轉送你的嫁妝。他說了,你心高,這個世上沒有幾個人能配上你,這幾年委屈你了,跟我商量讓你跟一個人走。”

芸娘已經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抽泣起來。

楊金水:“先不要哭,聽我說完。”

芸娘還在抽泣著,哽咽地說道:“我誰的東西都不要。幹爹,你和沈先生要真這樣憐惜我,就讓我出家吧。我給他每天念念經,也算是還他的債……”

楊金水:“我說了,我答應他的事,一定要做到!”

芸娘又慢慢抬起了頭,滿臉的淚:“你們叫我跟誰走?”

楊金水:“高翰文!”

芸娘愣在那裏。

楊金水的臉色好凝重:“這一去千山萬水,溝壑縱橫!等著你的不一定是福,隻怕還有過不去的凶險。老沈說了,到時候這隻銅匣子可能救你的命,也可以救高翰文的命!不要打開,實在過不去的時候砸開這把鎖。”

芸娘失聲痛哭起來。

……

沒有月的夜,星光照著黑沉沉的瓦礫場,有誰能夠知道這裏曾經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錦!

楊金水陪著芸娘也不打燈籠,從沈一石別院的後院門默默地走進來了。幾個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門,站在那裏。

芸娘麵對那一片瓦礫,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籃,掏出了紙錢。

楊金水替他擦燃了火絨,彎下腰去,芸娘點燃了紙錢,深拜了下去。

楊金水待他拜了幾拜,便對院門外的黑影輕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個隨侍太監捧著一把古琴走進來了,遞給了楊金水,轉身又走了出去。

楊金水把古琴遞向芸娘:“最後為他彈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幾句話,讓他知道我該做的都做了。”

芸娘依然跪著,接過古琴擺在地上,從懷裏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張書箋,借著紙錢燃起的火光最後看了一眼沈一石寫的那幾句話,輕輕將那張書箋放到了燃著的紙錢上,那張書箋也立刻燃燒起來。

“叮咚”一聲,芸娘撥動了琴弦,用《廣陵散》中那段應該彈角音的樂段,咽了一口淚,輕唱起來:“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唱到這裏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那張書箋在紙錢上已經燒白了,卻仍然是一張整齊的書箋行狀!

突然一陣微風,那張已成白色紙燼的書箋竟被微風吹得飄了起來!

“行了。”楊金水望著那張飄起的紙燼,突然覺得一陣寒意襲來,聲音都顫了,“他已經聽見了。”

芸娘這時反倒毫無懼意,含淚的眼怔怔地望著那張紙燼慢慢又飄了下來,化成無數的碎片。

楊金水過來拉起了芸娘:“心到了,他會保佑你的。走吧。明天還要趕長路呢。”

芸娘抱著那把琴慢慢站了起來。

雖然大門屋簷下掛著燈籠,滿坪的人還是黑壓壓的,看不真麵孔。卻又都靜靜地坐在那裏,十分守序。

馬蹄聲在這樣的夜裏顯得那樣疲乏,滿坪坐著的人都站起來了,無數張麵孔所看的方向,高翰文的馬隊疲倦地向衙門走來。

麵對這麼多人,高翰文的馬停下了,他身後的隨從士兵跟著停下了。

一個士兵的頭大聲問道:“什麼人?在這裏幹什麼?”

人群中一個大漢迎了過去,在高翰文的馬前單腿跪下了:“小民齊大柱,奉海知縣之命率領淳安的百姓壯丁前來向高大人報到,自願投軍跟著胡部堂、戚將軍去打倭寇!”

高翰文立刻從馬上下來了,對跪著的齊大柱:“海知縣叫你們來的?”

齊大柱:“其實也是我們自願來的。”

許多聲音同時喊道:“我們自願投軍!”

高翰文有些激動,扶起了齊大柱:“好,好。海知縣還好嗎?”

齊大柱:“回大人,海知縣就在後堂等您。”

“哦!”高翰文立刻將挽在手上的韁繩一扔,大步奔進衙門裏。

……

本來是要高翰文率領淳安的壯丁去前線的,可高翰文說起自己要去請罪,檻送京師,海瑞望一眼高翰文,也就不言語了。

兩個人對麵坐著,兩把椅子隔得相距不到兩尺,兩個人都沉默著,經過在浙江這一番拚殺,兩個性格、身世、品味各不相同的人竟有了一種難以割舍的友誼。

還是高翰文打破了沉默:“還有一件事。我曾在沈一石家見過他的賬冊,有些東西記下來,剛峰兄或許某天用得著。”

海瑞定定地看著高翰文,點點頭。

“不能留下墨跡,我慢慢背,剛峰兄用心記住就是。”高翰文輕聲地說。

海瑞閉上了眼:“請說,我能記住。”

高翰文憑記憶慢慢背誦開來:“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應天布政使衙門、浙江布政使衙門遵上諭,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備皇上賞賜藩王官員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折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注:無需向戶部入賬。”

聽到這裏,海瑞的眼睛倏地睜開了:“這是你親眼看到的?”

高翰文肅穆地點了點頭:“全是沈一石賬上記的。還有,剛峰兄一定要記住。”

海瑞不再閉眼:“請說,我記。”

高翰文繼續背誦:“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三月,又接司禮監轉上諭,將上年封存之十二萬匹絲綢特解十萬匹火速押運北京,賞裕王妃李侯家。”背到這裏,高翰文停住了。

一片沉默。

海瑞:“沒有了?”

高翰文:“他就給我看了這些賬目。”

海瑞站了起來:“家國不分!朝廷不分!官場之貪墨皆始於內廷!”

高翰文:“沈一石經營江南織造局二十年,其中不知還有多少不可告人者!剛峰兄,你是裕王爺看好的人,有朝一日整頓朝綱整頓官場你義不容辭!”

海瑞:“你準備什麼時候去見錦衣衛請罪?”

高翰文:“天一亮我就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海瑞突然問道:“胡部堂還跟你說了什麼?”

高翰文一怔:“你為什麼突然問起胡部堂?”

海瑞:“你剛從胡部堂大營來,請罪之舉除了他還有誰會教你這樣做。”

高翰文定定地望著海瑞,良久才十分感慨地歎了一口氣:“胡部堂說我不是做官的人。現在我更是相信了。剛峰兄,就憑你剛才那句話,我也知道,大明朝的官員隻有你和胡部堂這樣的人才堪勝任!”

海瑞也深深地望著高翰文:“我也不是做官的人!但憑天理良知,能為這個朝廷,能為大明的百姓爭一分是一分罷了。哪一天不能爭了,我也會回老家去,獨善其身。”

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淚花:“哪一天剛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來找你。”

海瑞搖了搖頭:“我那個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熱,你過不習慣。再說你喜歡的那些我都不會。還是互寄遙思吧。”

高翰文:“我會來找你的。”

海瑞望著他:“你硬是來了,酒飯還是有吃。”

高翰文:“那就說定了。剛峰兄,府門外那些義民隻有靠你送到胡部堂的大營去了。你走吧。”

海瑞:“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裏,什麼話也不要說。隻有沉默,才能出獄。”

高翰文:“多蒙指教,我記住了。”

這是從杭州往北京陸驛的第一個驛站,恰好是午時時分,押著高翰文囚車的隊伍便正好在這裏吃午飯,給馬匹飲水喂料。

驛站無分大小大門一律沒有門檻,四個錦衣衛全穿上了紅色的錦衣衛服,騎著馬率先進了驛站大門。

說是囚車,也分三六九等。高翰文坐的這駕囚車其實和馬車也差不多,隻是沒有窗簾門簾的裝飾,因此坐在裏麵的人從外麵便能直接看到。還有,車把的上麵套著一條偌大的鎖鏈,以示坐在車內的人是待罪的官員。

四個錦衣衛進去後,幾個士兵便押著高翰文這駕囚車直接輾進了驛站大門。

不久,又有一輛馬車輾過來了,跟著也輾進了驛站大門。

飯菜稍頃就上了桌。廳堂裏三張桌子,四個錦衣衛坐在一桌,八個兵士坐在一桌,高翰文獨自一人坐在一張小桌前。

驛卒給錦衣衛和兵士的桌上端來了不同的飯菜。

高翰文的桌上卻沒有人送來飯菜。

八個兵士有些詫異,望了一眼高翰文那邊,又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邊。見四個錦衣衛大人已經自顧吃喝起來,便也不敢再說什麼,端起飯碗也吃了起來。

高翰文也一聲不吭,獨自坐在那裏,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雙手把一個飯籃放到了高翰文的桌子上,接著揭開了籃蓋,從裏麵端出了飯食還有兩碗小菜。

高翰文睜開了眼,看見了桌麵上的飯菜,立刻感覺到這不像驛站給罪官的飯食,便是一怔,抬起頭向收拾飯籃的那人望去,驚呆了!

——那個人竟是穿著布衣的芸娘!

芸娘卻不看他,擺好了飯菜,徑自提著飯籃向食房門外走了出去。

高翰文轉望向四個錦衣衛。

四個錦衣衛卻在埋頭吃飯,沒有一個人看他。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頭望向屋頂,在那裏出神。

檻送高翰文的囚車和鄭泌昌、何茂才請罪的奏疏隨著四個錦衣衛在路上以一天一百二十裏的路程走著。沈一石那四大箱賬冊和楊金水的密奏卻以四百裏加急的快程五天後秘密運到了北京。申牌時分從崇文門進的城,直接送午門,由內監簽署了收訖的單子,送到玉熙宮時,天已經黑了。

宮燈全都點亮了,光明如晝。門窗像以往一樣關得嚴嚴實實,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聲響的玉熙宮這時“劈劈啪啪”一片算盤撥珠聲連天價響!

四口大木箱都打開了,赫然擺在大殿的中央,兩個太監不停地從箱內把賬冊拿出來,依序送往左邊和右邊那兩張紫檀木長案上。

左邊那張紫檀長案上赫然擺著一把長有一丈寬有一尺的巨大紅木算盤,右邊那張紫檀長案上也赫然擺著同樣長寬的一把巨大紅木算盤。站在案前的也已不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內閣閣員,而是從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臨時調來的十二大太監。左邊的長案算盤前站著六個,右邊的長案算盤前也站著六個。六個太監共用一把算盤,六隻細長的手正在飛快地同時撥弄著這把偌長偌大算盤上的算珠,滿頭大汗,緊張地統算賬冊。

——每個太監的目光都隻盯著算盤前的賬冊掃視,左手毫不間歇飛快地撥弄著算珠,右手同時揮毫記錄賬目,寫出的賬居然均是字體工整的行楷!這些人也不知如何練出了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

呂芳這時也滿頭大汗地從精舍紗幔裏出來了,沒有戴宮帽,卻依然穿著長袍,掃視著十二個太監的麵前,看哪張賬單又已經算了出來。

左邊長案前一個太監飛快地算完了一張賬單,便擱下了筆,拿起賬單捧到嘴邊吹了吹,然後雙手朝呂芳一呈。呂芳走過去了,接過了那張賬單。

這時,右邊長案前一個太監也拿起了一張寫完的賬單在嘴邊吹了吹,雙手一呈。呂芳又走了過去,接過了那張賬單。呂芳拿著兩張墨跡未幹的賬單,站在宮燈下仔細看了一會,撩開紗幔的一角,輕步走進了內室。

如果不是那幾盞立地宮燈發出的光把嘉靖照得須眉畢現,誰也不敢相信,這時隻穿了一件貼身的棉布褂子,兩隻瘦長的手臂扶著偌大的紫檀禦案案沿邊上,站在那裏的人就是那位冬著蟬翼絲袍夏穿淞江棉袍的萬歲爺。

——夏日從不出汗的他,隻束著發的額上竟然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兩耳微微聳動著聆聽紗幔外大殿傳來的珠擊聲,眼裏閃著光,正在審看著一張張擺在禦案上的賬單。

一張張剛寫出來的賬單在宮燈照耀下字晰墨亮。鏡頭從禦案上方慢慢掃了過去,左首第一頁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嘉靖二十一年”字樣,再過幾張,是“嘉靖二十二年”字樣,接下來是“嘉靖二十三年”、“嘉靖二十四年”,頁數不等,依序排列,到禦案第二排的末端,已是“嘉靖二十九年”,後麵便沒有了。嘉靖便閉上了眼等著,臉冷得像鐵,聽著紗幔外不斷傳來的算珠撥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