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凡事都當作兩麵想。浙江現在是個爛攤子,搞得不好你也會陷進去。如果搞好了呢?你趙孟靜就可能入閣拜相!聖上這是在為下一屆的內閣物色人選哪。”
趙貞吉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收斂了:“我不作如是觀!功過從來結伴而行,我不求有功,沒有過便是福。”
“無過便是功。”胡宗憲緊接著他的話,“孟靜,趕緊按聖諭把沈一石的家產算清楚,徹查浙江官場貪墨的賄款,悉數抄沒交歸國庫,這便是功。”
“抄沒沈一石的家產交歸國庫?”趙貞吉疑望向胡宗憲,“沈一石的家產都要轉賣給別人了,你不知道?”
“有這回事?”胡宗憲倏地站起,“上諭不是明明寫著抄沒沈一石的家產交歸國庫嗎?怎麼又會有轉賣給別人的事!”
趙貞吉審視著:“這件事部堂真的事先一點也不知道?”
胡宗憲:“扯淡!我七天前離的京師,昨晚才趕回來,從哪裏去知道?”
趙貞吉的臉色也嚴峻了:“這樣看來我還真是錯怪你了……”
胡宗憲立刻聽出了他話中有話:“說清楚我聽。”
趙貞吉:“把沈一石家產轉賣的事,這裏麵牽涉到你。”
胡宗憲:“牽涉到我?”
趙貞吉:“你知道接手沈一石家產的那幾個商人是哪裏的嗎?都是貴鄉徽州的,有幾個還是績溪人,和你還有親誼。”
胡宗憲立刻變了臉色,倏地站起了:“混賬!他們怎麼敢這樣做!”
趙貞吉:“看來是鄭泌昌、何茂才那兩個東西知道事情弄大了,做夢還想挽回。於是便想出了這個收買沈一石家財的主意,以為隻要能趕快弄些銀子供給你打仗,同時把宮裏要賣給西洋商人的五十萬匹絲綢今年湊齊了,向皇上交了差,就可以躲過這一劫。也是狗急跳牆而已。關口是織造局那邊正好利用這個火媒子把火燒到你頭上了。”
胡宗憲背著手望著窗外。良久才開口道:“你是接印巡撫,鄭泌昌簽的約應當立刻廢止。我的那幾個什麼同鄉叫他們立刻回去!”
趙貞吉:“鄭泌昌簽的約當然要廢止。可要是貴鄉誼跟織造局衙門簽了約呢?”
胡宗憲又是一怔,慢慢轉過身來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楊公公一早就把幾個貴鄉誼都叫到織造局去了。”
胡宗憲愕然了稍頃,神色又變得十分沉鬱:“我的處境你知道,能為朝廷幹一天算一天了。孟靜,這個時候皇上派你到浙江來,要你幹什麼,怎麼幹,你心裏明白。皇上是意在填補國庫虧空。他們以往打著皇上的名號斂財,現在依舊打著皇上的名號將應該交歸國庫的財產轉歸織造局。家國不分,是我大明致命之弊!孟靜,你是理學中人,受命於危難之際。這件事你要給皇上上疏。”
趙貞吉又沉吟在那裏,稍頃:“汝貞,問一句話你不要介意。”
胡宗憲:“你問吧。”
趙貞吉:“你是浙直總督,這些事你都知道,你為什麼不上疏?你今年就兩次見到皇上,為什麼不當麵向皇上陳奏?”
這兩句話還真把胡宗憲問住了,他沉默了,趙貞吉卻緊緊地盯住他。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胡宗憲終於抬起頭也盯著趙貞吉:“趙孟靜,你這樣問我,是懷疑我拿你當槍使,還是擔心上了疏會替我頂了罪?”
趙貞吉有些尷尬了,移開了目光,手一揮:“你這樣說,那就當我沒問。”
胡宗憲:“話既然問到這個份上,我回答你。年初改稻為桑,我上沒上疏,上了疏以後結果怎樣,你都知道。因為上自皇上,下到朝廷各部,還有你們這些同僚,都把我胡宗憲當作嚴閣老的人了。同樣的話,有人能說,有人不能說。這件事,你上疏不公也為公,我上疏無私也有私。這個道理你自然明白。現在你這樣問我,是擔心我會牽連你。既然這樣,就當二十年我們從來沒有交往過。我那幾個同鄉你仍然可以把他們牽扯進去,沈一石的家產你賣給他們就是!”
這番話把趙貞吉說得滿麵通紅,愣在那裏好一會兒。
“我趙貞吉不是那樣的人!”趙貞吉紅著臉,知道不能再沉默,聲調也激昂起來,“朝廷的事,你要正辦,我當然也要正辦。可你也知道,凡事隻要宮裏插手了,最終怎麼辦由不得我們。就說你那幾個鄉誼,現在被楊公公叫去了,如果織造局一定要逼著他們接手沈一石的家產,牽涉到你,就很難分辯。”
“我不分辯。”胡宗憲的神態已經又沉靜下來,“孟靜,上諭是給你的,情形你都明白,沈一石的家產該不該轉賣,尤其是該不該賣給我那幾個同鄉,上疏朝廷分辯,是你職所當為的事。戚繼光軍報來了,接下來跟倭寇有幾場血戰。下午我就要回軍營了。大戰在即,浙軍的軍需,還有即將開來的江西、安徽、福建幾路客軍的軍需,望你及時為我送來。”說著他這次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
“汝貞!”趙貞吉連忙叫住了他。
胡宗憲回過頭,靜靜地望著趙貞吉。
趙貞吉顯得有些沉痛也顯得有些激動:“別人不知你胡汝貞,我們畢竟是二十年的知交。不講我們的交情,為了國事,為了讓你一心在前方平定倭寇,我也會替你送軍需,也會替你把那幾個同鄉解脫回去。國庫虧空,我會想辦法籌錢。織造局一定要把沈一石的作坊賣給其他商人,除非有明發上諭或者內閣的廷寄。否則,我會上疏,我會去爭。”
胡宗憲眼中又有了光亮,被他這番表態又感動起來:“孟靜,我大明朝幾千裏中幾無一尺淨土,支撐大廈,也就靠你們這些理學之臣了。善謀國者如烹小鮮。浙江的事盤根錯節,鄭泌昌、何茂才還有許多官員背後都牽涉到朝廷,牽涉到宮裏,有些事該追,有些事就不能追查到底。該爭的爭,該忍的必須忍。浙局這時全靠你了!”
趙貞吉:“抗倭才是軍國大事,細柳營不可無周亞夫!你放心去就是。上為國事,下為你我的交情,我都知道該怎麼做。”
身為上司,胡宗憲這時竟向趙貞吉深深一揖:“那就拜托了!”
趙貞吉連忙還揖:“義所當為!部堂保重!”
五個徽商被當作上賓一溜坐在靠窗的椅子前,身邊的茶幾上不但沏有香茗,而且擺著鮮果幹果好幾個盤子。
五件約書,一式兩份,共有十頁,這時都整整齊齊地平擺在書案上,每份約書上不但有鄭泌昌、何茂才和各位商人的簽名畫押,上方還端端正正蓋著浙江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的兩方大印。
楊金水端正地坐在案前,隨意地拿起一份約書看了看,又放了下去,對站在身旁的隨從太監:“這些約書都收了存檔。”
那隨從太監立刻將十份約書收成一疊放到了牆邊的櫃子裏,接著鎖上了櫃門。
幾個徽商立時愣住了,互相望了望。
那個老年徽商說話了:“楊公公,這約書你老似乎應該簽了字蓋上織造局衙門的大印留一份給我們。”
楊金水的臉冷峻了:“我在約書上簽字?我怎麼能在這樣的約書上簽字?織造局怎麼能在這樣的約書上蓋印?”
幾個徽商更懵了,一齊望著他。
“你們哪!”楊金水拖長了聲調,然後冷冷地望著他們,“好好的生意在安徽不做,要跑到杭州來趟這趟渾水!告訴你們吧,鄭泌昌、何茂才昨天晚上已經奉聖旨抓起來了!”
楊金水這又冷又尖的聲調灌進幾個徽商的耳朵裏,就像三九天的寒風,又像從天靈蓋上澆下的冰水,把他們都冷僵在那裏。
那個老年徽商激動地:“楊公公,我們本都是安分守法的商人,哪裏知道朝廷和官府的大事。既然鄭大人、何大人犯了欽案,我們跟他們簽的約自願撤回。”
“你們當這是趕廟會買東西?”楊金水乜斜著他們,“說買就買,說撤就撤?”
幾個商人麵麵相覷。
楊金水:“這是欽案!卷進來的人誰也跑不了!”
幾個商人臉色都變了,那四個一齊望著那個老年徽商。
那個老年徽商:“我們確實不知道鄭大人、何大人犯了欽案。楊公公,不看僧麵看佛麵,就看在我本家胡部堂的麵子,放我們回去。”說著竟跪了下來。
那四個徽商也跟著跪了下來。
“幹什麼?”楊金水望著他們,“你們這是幹什麼?約是你們跟鄭泌昌、何茂才簽的,追不追究,那得聽朝廷的旨意。求我,還不如去求胡部堂。他是浙直總督,官可比我大。你們跪在這裏,讓胡部堂知道了,還以為是我在跟他過不去。還不起來嗎?那好,那你們就跪在這裏吧。”說著他幹脆在椅子上坐下了。
那個中年徽商求情道:“楊公公,我們被鄭泌昌他們請來的事胡部堂事先都不知道。楊公公你老是知道的。你老不替我們說話,我們就沒有活路了。我們幾個也不是不曉事的人,楊公公但凡有什麼開支,我們盡力效勞就是。”說著幾個人都趴下了。
隨從太監這時端過那碗茶遞給楊金水,楊金水接過了碗,喝了一口,眼睛乜向仍然跪在那裏的幾個徽商:“衝你們剛才說的這番話,我想幫你們也幫不了了。”說到這裏他把茶碗蓋往茶碗上響亮地一擱,順手遞給了隨從太監:“給我開支?笑話。我的開支都是宮裏的開支,要你們效什麼勞?說實話,你們是不是暗中給鄭泌昌、何茂才什麼開支了?要不他們怎麼會把十萬匹減成八萬匹?居然還把每年上貢宮裏的三萬匹改成兩萬匹?真是笑話,宮裏的年貢他們也敢擅自削減!懶得說了。這些話你們留著跟本家胡部堂去說吧。”
五個徽商這時已被楊金水嚇得魂都丟了,拚命地磕起頭來:
“公公,我們冤枉!”
“老天在上,我們確實沒有給鄭泌昌、何茂才什麼開支!”
“楊公公你老要替我們伸冤哪!”
“好了!”楊金水喝了一聲。幾個徽商立刻啞在那裏。
楊金水把聲調放緩了:“卷進這趟渾水裏,是你們自己倒黴。現在你們把胡部堂也牽連了。能不能幫你們說話,我隻得跟新來的趙巡撫商量了。這樣吧,走呢你們現在是不能走了,就先在我這裏住下。但凡能給你們想出辦法,衝著胡部堂的麵子我盡力去做。”
五個徽商一齊磕頭:“謝楊公公!謝楊公公!”
楊金水向那個隨從太監示了個眼色,徑自走了出去。
趙貞吉開始履行自己對胡宗憲的承諾,回到巡撫衙門立刻在二堂提審鄭泌昌、何茂才,以追繳贓款,急籌軍餉。
四個錦衣衛是當然的陪審,一邊坐著兩個。各駐地宦官本身就負有宮裏對當地官府監察的秘密使命,何況這個案件牽涉到織造局,楊金水理所當然地也參加了陪審。
防止串供,曆來審訊這樣的罪員都是隔離分別提審。首先帶上堂的是鄭泌昌。
大明朝官場的通例,罪員在審訊定案上報聖裁之前,問官照舊以禮待之。有說是大明的官員獲罪的幾率太高,縱使無罪,經人誣告陷害可能一夕間鎖鏈加身。今日之問官難保就是明日之罪員,今日之禮待別人,便能為明日別人禮待自己留下餘地。因此鄭泌昌由兩個隊官押上堂來之前已經去了鎖鏈,而且在大堂中央擺了一把凳子,讓他坐下。
鄭泌昌的神態倒是讓幾個審他的人都有些驚詫。以往此人之暗弱怕事推諉卸責在官場中是有了名的,今日像變了個人,徐步走上堂來,向上麵的趙貞吉、楊金水深揖了一下,然後分別向兩旁的錦衣衛拱了拱手便安靜地在凳上坐下了,然後閉上了眼睛。
趙貞吉和楊金水不禁對望了一眼,然後和四個錦衣衛也對望了一眼。
“鄭泌昌。”趙貞吉叫他了。
“罪員在。”鄭泌昌依然閉著眼睛。
趙貞吉:“聖旨你都聽到了。你在浙江任布政使三年,任巡撫近一年。這四年間沈一石給你行過多少賄,你又在沈一石的作坊裏拿過多少錢款,最好是自己都招認了。我們也好向朝廷向皇上呈報。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鄭泌昌還是閉著眼:“趙大人,還有四位欽差,我鄭泌昌究竟拿過沈一石多少錢財,你們可以去查。”
趙貞吉:“我們當然會查。現在是給你機會。《大明律》載有明文,自己供認的和查出來的量刑可大有不同。”
“那我要說並沒有拿沈一石的錢財呢?”鄭泌昌睜開了眼睛。
幾個人都是一怔。
四個錦衣衛臉上立刻露出了冷笑,卻並不接言,因為問官是趙貞吉。
趙貞吉也冷笑了一下:“鄭大人,你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吧?”
鄭泌昌:“十年寒窗,我有負聖人教誨。”
趙貞吉:“我今天不跟你說孔聖人也不跟你說孟聖人。老子有句名言,鄭大人自然讀過,那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鄭泌昌:“已落天網,我沒有什麼可說的。”說完這句又閉上了眼睛,再不說話。
堂上一片沉默。
趙貞吉突然對堂下大聲問道:“淳安知縣海瑞什麼時候到?”
坐在大堂矮幾前記錄的書辦立刻站了起來:“回中丞大人,上諭應該在今天一早就送到了。如果快,今晚就能趕到。”
趙貞吉:“那好。鄭大人既然不領我們的情,就請回囚室。等海知縣一到,讓他審你!”
鄭泌昌這時的臉抽搐了一下,眼睛閉得更緊了。
趙貞吉:“押下去。帶何茂才!”
兩個隊官立刻走上來了,站在鄭泌昌兩邊。鄭泌昌又慢慢站了起來,這時卻把目光望向了楊金水,突然說了一句:“楊公公放心,不該說的我絕不會說。該說的我也不會說。”
“押下去!”楊金水激怒了。
兩個隊官立刻挽著鄭泌昌的手臂把他押了下去。
帶上來的何茂才和鄭泌昌在大堂門外碰麵了,何茂才兩眼睜得好圓盯望著鄭泌昌,鄭泌昌卻不看他,十分平靜地向台階下走去。
也就是這一照麵,何茂才猛地覺得自己也應該有個人樣,便又提起了氣,大步向大堂走去,也向趙貞吉、楊金水深揖了一下,卻忘記了給兩旁的錦衣衛行禮,兀自在凳上坐下了。
四個錦衣衛互望了一眼,臉色立刻陰沉了。
趙貞吉望著他:“鄭大人該說的都說了。何大人,他當布政使的時候你隻是按察使,他當巡撫的時候你才兼任布政使。你是從犯,應該知道怎樣向朝廷交代。”
“冤枉!”何茂才嗓門還是那麼大,一開口就把大堂都震得嗡嗡地響。
“閉嘴!”一個錦衣衛猛拍了一下身前的大案,顯然是被他剛才的無禮加上此刻的咆哮震怒了,“再咆哮公堂,這裏麵可有的是刑具!”
何茂才習慣地把頭猛地扭過去望向那錦衣衛,可就在目光一碰間,他立刻氣餒了。
那錦衣衛站在那裏骨架高聳,雙目如鷹,顯出一副立刻便會躍過來捕拿的架勢!
何茂才把目光轉向了趙貞吉:“趙中丞,我雖是革員,尚未審訊定案,請依《大明律》待我。”
趙貞吉:“我自然會以《大明律》待你。可幾位是宮裏的欽差,他們怎樣待你,我就無權過問了。”
何茂才:“那好,該用什麼刑,你們就用什麼刑吧。打死了我,朝野自有議論。”
“這你就錯了。”錦衣衛那頭斜靠在椅子上冷冷地發話了,“比你大幾級的官我們都打死過,蚊子都沒有哼一聲。何況你這麼個小小的贓官。還有,你家裏的人現在都還在西院關著呢。”
何茂才的臉色這才變了,站了起來:“我是拿過沈一石的錢,拿多少我認,能退多少我退。可上諭說鄭泌昌和我貪墨有百萬之巨實屬冤枉!”
趙貞吉:“哪裏冤枉了?”
何茂才:“我到浙江也就三年,沈一石的家財卻供著好幾任的官府開支,怎麼能把賬都算到我們頭上?這是第一條冤枉。還有,朝廷給我們的俸祿也就那麼一點,府衙裏的開支又那麼大,哪個衙門靠例銀能夠對付公事?趙大人,你也是封疆大吏,你在南直隸當巡撫隻靠例銀夠衙門的開支嗎?”
趙貞吉猛拍了一下驚堂木:“巧言狡辯!現在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好!你既然這樣問了我,我也可以告訴你。我趙貞吉在哪裏為官也從來不貪!你現在貪墨巨款,麵對聖諭,尚如此猖狂,可見平日何惡不作!要定你的罪,我們有的是罪證,你不招,我們照例可以從重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