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東方一白,窗戶便亮了。趙貞吉知道這已過了寅時正了,擱下了筆,站起來吹滅了燈籠裏的蠟燭,接著吩咐門外:“官服侍候。”

兩個隨從是他從南京帶來的,侍候起居已然如影隨形,早已一個端著洗臉的清水,一個捧著官服候在門外,聞聲走了進來。

第一件事是梳頭。端水的那個隨從將水盆擱上洗臉架,立刻搬過來一把椅子,擺在架前,趙貞吉走到椅子前坐下,那隨從在後麵輕輕解開了他束發上的飄帶,滿頭長發便披了下來。隨從拿出一把篦子從前往後替他輕輕地梳下來,然後一隻手從腦後捋到發根一握,將長發提了上去,又拿篦子從後麵往頭頂梳理,梳上去後篦子便定在發根的稍上處,然後一手提著長發,一手將一根發帶在發根處繞過,拽著一端,用嘴咬著另一端,穿過去手一緊,然後雙手將發帶係好了結,再取下篦子繞著束發盤旋,長發便擰成了一縷,打好了結,再用一根發帶細細係上,插上一根玉簪。

趙貞吉站起了,走到洗臉架邊,拿起了麵巾,卻突然說道:“進來說吧。”

原來他早發現了送楊金水那個書辦已經站在門邊,隻是見他梳頭不敢打擾。這時聽他一說才輕步走了進來,站在他的身側:“稟中丞大人,楊公公瘋了……”

臉才洗了一半,趙貞吉的手停在那裏,轉過頭望向那書辦:“你說什麼?”

那書辦:“回中丞大人,楊公公昨夜回去便瘋了。”

趙貞吉兩眼緊緊地盯著那書辦:“你親眼看見了?”

那書辦:“沒有看見,但小人知道他瘋了。”

“你怎麼知道他瘋了?”趙貞吉的聲音有些嚴厲了。

那書辦四十來歲,顯然在衙門混久了,此時竟絲毫不慌,從容答道:“回中丞,小人送楊公公到了織造局便在那裏等回音。後來楊公公貼身的高太監急著出來了,告訴小的,他要趕去敬一堂請大夫。說是楊公公瘋了,盡說些嚇人的話。”

趙貞吉:“都說了些什麼嚇人的話?”

那書辦:“回中丞,那太監沒說。”

趙貞吉不再問了,把麵巾放在臉盆裏慢慢地搓著,好久才擰幹了,抖開,慢慢地擦著臉。

兩個隨從都屏著氣一聲也不敢吭。那書辦仍然十分篤定地站在那裏。

“海知縣和王知縣到了嗎?”趙貞吉手裏還拿著麵巾又突然問道。

那書辦:“回中丞大人,已經到了,正在大堂等中丞。”

趙貞吉:“請他們到這裏來見。”

那書辦:“回中丞,不是還要在大堂先拜聖旨嗎?”

趙貞吉的臉陡地沉下了,立刻對門外叫道:“誰是今早當值的書辦?”

立刻進來了另一個書辦:“回中丞大人,小人今早當值。”

趙貞吉對進來的那個書辦吩咐道:“辦兩件事。第一件,給這個姓王的書辦把這個月的祿米結了,叫他今天就離開巡撫衙門,不再錄用。”

那個書辦一怔。

趙貞吉:“你是不是也要反問我為什麼?”

那書辦立刻答道:“不敢。是。”

那個姓王的書辦這才省過來,撲通跪下了:“中丞大人,小人犯什麼過錯了,大人要開小人的缺?”

趙貞吉不理他,而是對後進來的那個書辦吩咐道:“傳我的話,告訴衙門裏所有當差的人,今後,我吩咐的事凡是敢反問的,立刻開缺,不再錄用。”

那書辦一凜,低聲答道:“是。”

那個姓王的書辦這時才明白了自己開缺的原因,站了起來,賭氣便往外麵走去。

“站住。”趙貞吉低喝了一聲。

姓王的那書辦站住了。

趙貞吉對後進來的那個書辦:“再通告下去,今後凡有不敬上官者,杖一十,罰掉當月祿米。”說到這裏轉對身旁的隨從:“把這個姓王的帶出去杖一十,當月祿米也不必發給他了。”

那隨從應得十分響亮:“是!”接著走到那個姓王的書辦身邊:“跟我走吧。”

那個姓王的書辦這才害怕了,兀自賴在那裏,那隨從拉住他的手:“走!”

“再告訴他。”趙貞吉又喊住了他們,“衙門裏的事要敢在外麵說一個字,立刻拿辦!”

那隨從大聲答道:“是!”一把拽著那個姓王的書辦走了出去。

後來的那個書辦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了,低頭站在那裏等著趙貞吉吩咐第二件事。

趙貞吉:“去大堂,請海知縣、王知縣到這裏來。”

那書辦:“是。”立刻退了出去。

簽押房隻剩下那個捧官服的隨從還站在那裏。

趙貞吉:“不換官服了。把這盆水端出去倒掉,換一盆水來。”

“是。”那隨從連忙將官服在大案上放好,去端了水走了出去。

趙貞吉走回到書案前,揭開燈籠罩,重新點燃了蠟燭,罩上,又坐了下來,翻開了案卷。

這時外麵的天已經大亮了,書辦把穿著官服的海瑞和王用汲領來了。

在官場,這算是一次隆重的晤見,無論是該省下屬的知縣見巡撫,還是欽案的陪審官見主審官,海瑞和王用汲這時都應該在大堂先拜聖旨,再對趙貞吉自報官名,大禮參拜。可二人卻被領到了這裏,進門後見到的趙貞吉又穿著便服,束發坐在大案前看卷。按《大明會典》,官服不能參拜便服,二人便隻好站在屋子中間。

“看了一夜的案卷,也來不及換官服,大家就不要拘禮了。”趙貞吉慢慢合上案卷,慢慢站了起來,望向海瑞:“足下就是海知縣?”

海瑞:“回中丞,是。”

趙貞吉好像根本不知道晚上發生的事情,十分隨意地:“幸會。二位請坐。”

海瑞和王用汲隻好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隨從又端著一臉盆水進來了,放在洗臉架上。

趙貞吉對那隨從吩咐道:“兩位大人應該也沒有吃早飯,通知廚房做三個人的飯,我們就在這裏邊吃邊談。”

“是。”那書辦退了出去。

趙貞吉徑自走到了洗臉架前,拿起了盆裏的臉帕,又慢慢洗起臉來。

在官場,禮節就是內容。趙貞吉不著官服不坐大堂,並且當著兩個下屬毫不掩飾自己的起居小節。這在當時隻有極心腹的上下級才會如此隨意。王用汲雖曾在南直隸當過趙貞吉的下級,可一直也沒有私交往來。何況海瑞是頭一次見這個上司?趙貞吉久在官場而且還是當時聲名赫赫的泰州學派的大儒,不會不知道這個分寸。現在這番舉動,顯是刻意安排。

王用汲當然感覺到了,不禁悄悄望向海瑞。

海瑞應該也感覺到了,此時卻無任何表露,直直地坐在那裏。

王用汲隻好又望向從容悠閑慢慢洗臉的趙貞吉。

清晨是這樣安靜,以致這間屋子裏隻有趙貞吉洗臉時發出的輕微的水響聲。

因為有心,趙貞吉聽到了門外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便依然在那裏慢慢用麵巾擦著兩邊的鬢發。不久,當值書辦的聲音在外麵傳來:“稟中丞大人,幾個錦衣衛大人到了。”

“哦?”趙貞吉轉過了頭,“快請進來。”

錦衣衛那頭領著另三個錦衣衛進來了,看到趙貞吉這身裝束還正在梳洗,便對望了一眼,接著又看到了頂戴袍服坐在那裏的海瑞和王用汲。

趙貞吉這才將麵巾放回臉盆,對四個錦衣衛笑道,“寅時初想睡一個時辰,醒來卻晚了。四位上差,是不是應該讓我們三個欽點的問官先碰個麵奉讀一下聖旨,再請你們來一起商量怎麼辦案?”

四個錦衣衛卻依然站在那裏,一齊望著趙貞吉。

錦衣衛那頭:“案子眼下恐怕辦不了了。”

趙貞吉:“為什麼?”

“楊公公瘋了。”錦衣衛那頭一字一迸地說道。

“有這樣的事?”趙貞吉驚詫道。

海瑞和王用汲也倏地站起了。

錦衣衛那頭接著說道:“沈一石家產牽涉的案子許多地方都要問織造局才知道,楊公公這一瘋,這個案子恐怕就隻能放一放了。”

“案子的事過後再說。”趙貞吉立刻接言,“取官服,我立刻去看楊公公。”

隨從立刻提起了官袍替趙貞吉穿衣。

趙貞吉一邊穿衣一邊又對海瑞和王用汲:“二位先到官驛歇著。案子的事,等我的通知吧。”

海瑞和王用汲都是一臉疑惑。

楊金水這時竟也坐在洗臉架前,一如剛才的趙貞吉,讓那個隨從太監在給他梳著發髻。

被領進門來的趙貞吉見狀一怔,錦衣衛那頭後麵的三個錦衣衛不禁對望了一眼,接著望了望楊金水又望向趙貞吉,有兩個忍不住露出了笑。

趙貞吉的臉動了一下,心裏立刻起了疑惑,望了一眼幾個錦衣衛,慢慢走到靠窗的椅子前坐下,靜靜地望著正在梳洗的楊金水。

錦衣衛那頭瞪了一眼露笑的兩個錦衣衛,帶著他們也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靜靜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坐在那裏讓人梳頭十分安靜,哪兒能瞧出瘋了的樣子。

簪子插好了。隨從太監從銀臉盆裏絞出那塊淞江棉布白麵巾,又替他把臉細細擦了。楊金水這時才站了起來,對那隨從太監:“你們都出去。”

隨從太監兀自強賠著笑望著他,另外幾個侍候在一邊的太監也賠著笑望著他。

“出去!”楊金水叫了一聲。

幾個太監連忙退出去了。

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緊緊地望著他的背影。

楊金水轉過身來了:“到了寅時才睡,沒想一覺醒來天又快黑了。你們等了很久了吧?”

這幾句話竟又和剛才趙貞吉對錦衣衛說的話十分相似,可天明明是早上他又說快黑了,像瘋話又不像瘋話,幾個錦衣衛不禁又對望了一眼,都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的臉更陰沉了,望著楊金水:“聽說公公身子有些不適,請大夫診過脈了嗎?”

“我身子有什麼不適?”楊金水剛坐下,聽到他這般說立刻便露出了煩躁,盯著他,“有什麼事讓我身子不適了?誰能讓我身子不適了?”

趙貞吉更疑惑了,也盯著他:“外感六淫,內傷七情,是人都有生病的時候。公公還是讓大夫看看吧。”

楊金水盯著他:“你們不要都指望著我病我死。沒有我,哪有你?”

這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或是在跟自己叫板?趙貞吉死死地盯著他的目光:“楊公公,你認仔細了,我是誰?”

四個錦衣衛也感覺到緊張了,望了望趙貞吉,又望了望楊金水。

楊金水還是緊盯著趙貞吉的目光:“夠了。我來的時候你才不到兩千架織機。四年,才四年你就增加了一千多架織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還要發多大的財?”

四個錦衣衛這下聽明白了,楊金水是把趙貞吉看作沈一石了。

趙貞吉卻兀自放不下疑惑,緊逼著說道:“我是來給你瞧病的,知道嗎?”

楊金水:“你帶不走我!我背後是老祖宗,還有皇上。諸神嗬護,我勸你還有何茂才,離遠點好!”

這好像是又把趙貞吉當作鄭泌昌了。

錦衣衛那頭附到趙貞吉耳邊低聲道:“真瘋了。我們先走吧。”說著站了起來。另三個錦衣衛跟著都站起了。

趙貞吉慢慢站起了,卻還在望著楊金水。

錦衣衛那頭:“我們走,讓楊公公好好歇息。”

楊金水似乎又清醒了點,望向他們:“告訴老祖宗,告訴皇上,五十萬匹絲綢我今年準定要賣到西洋去。”

“知道了。公公安心歇息吧。”錦衣衛那頭答著,率先向外走去。

另三個錦衣衛簇擁著趙貞吉向外走去。

“新來的那個趙貞吉不是善茬,你們要防著點。”楊金水衝著他們的背影喊道。

趙貞吉的腳正跨過門檻,聽他猛地發出這聲喊叫,便停在那裏,眉頭一皺,接著才跨了出去。到了院子裏又站住了,幾個錦衣衛都站住了。趙貞吉向那隨從太監招了下手,隨從太監立刻趨了過來。

趙貞吉:“請大夫了嗎?”

那隨從太監一臉的苦相:“敬一堂的陳大夫天亮前就來了,開了定神丹。可藥一送上去就被摔了碗……”

趙貞吉:“多幾個人抓住他,灌藥!”

那隨從太監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

錦衣衛那頭:“這是為楊公公好,你們聽趙大人的就是。”

隨從太監:“知道了。”

“必須立刻給朝廷上奏!”剛走出織造局大門,趙貞吉對幾個錦衣衛說道。

錦衣衛那頭:“請問趙大人,怎麼上奏?”

趙貞吉:“把楊公公的病情如實上奏。”

錦衣衛那頭:“怎麼如實上奏?那個海瑞不請示主審官,擅自提審欽犯,把案子往織造局和宮裏扯,這個事該不該如實上奏?”

趙貞吉:“當然要上奏。可他也是欽點的陪審官,不能說是擅自。至於他是不是把案子往織造局和宮裏扯了,我們在奏疏裏也不做定論。將他提審鄭泌昌、何茂才的口供附錄上去就是。奏疏我寫,幾位一同具名。”

海瑞凝神坐在那裏。王用汲卻在屋子中間來回走著,停下了,望著海瑞:“剛峰,你說楊公公是真瘋,還是裝瘋?”

海瑞:“真瘋怎麼樣,假瘋又怎麼樣?”

王用汲:“他要是真瘋,你已經捅了天大的婁子了;他要是裝瘋,你也已經捅了天大的婁子了。”

海瑞:“織造局算什麼天?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我幹的,也不幹你的事。”

王用汲:“什麼話?你捅破了天,能不幹我的事嗎?沒退路了,這個案子必須徹查到底!”

海瑞有些意外,同時一振:“這不像你昨天晚上說的話。”

王用汲:“此一時彼一時。昨晚你要聽我的,不去提審鄭泌昌、何茂才,你也有退路,我也有退路。你一提審,把他逼瘋了,案子不一查到底,他們便會以誣陷織造局的罪名,反過來對付你。到了這一步,隻有背水一戰了。”

海瑞心中一陣激動,同時也冒出一絲內疚:“識人難哪。潤蓮,你知道我昨天晚上是怎樣看你的嗎?”

王用汲:“怎樣看我了?”

海瑞:“世故!”

王用汲苦笑了一下:“活在世上,哪有不世故的人。”

“世故也有真君子!”海瑞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觸,“潤蓮,我求你一件事。”

王用汲:“什麼事?”

海瑞:“下麵的案子你不要過問了。”

王用汲:“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話?”

海瑞十分嚴肅地站了起來:“我說的是真心話。子曰:‘交友無不如己者’。我海瑞半生無友,說句大言,實在是無可交之人!這次到浙江我十分幸運,交上了兩個遠勝於己的朋友。一個是李時珍李先生。還有一個就是你——王潤蓮!你和李先生都可以寄心腹托死生!我就很難做到。”

王用汲的臉立刻紅了。古人之風,最講究一個“知”字。管仲有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說的就是人之一生最難得到的就是別人看自己比自己看自己還重要還清楚,直可以寄心腹托死生!上下有此相交謂之知遇,平輩有此相交謂之知己。要是這個知己也是自己敬仰之人,那便是“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了。

王用汲現在便是這般感受,相交如此夫複何言:“剛峰兄,你太高看我了。要我幹什麼,你說就是。”

海瑞:“請你照顧家母和我的家人。”

王用汲先是一怔,沉默了稍頃:“事情應該還沒有到這一步。織造局打著宮裏的牌子幹的好些事比鄭泌昌、何茂才還壞,這我知道。一定要跟他們鬥,我們就一起鬥,還有趙中丞。隻要我們三個人徹查下去,勝負也在未定之間。”

海瑞:“趙中丞會徹查嗎?”

王用汲:“應該會。他畢竟也是理學中人,而且是徐閣老的學生。”

海瑞望著王用汲慢慢搖起了頭:“潤蓮,你還是太書生了。”

王用汲正顏道:“書生自有崚嶒骨!趙中丞也是書生。”

海瑞:“錯了,官做大了便沒有書生。這個案子我要徹查下去,最後能置我死地的不是織造局,而是趙貞吉!”

王用汲這才真正吃驚了,好久說不出話來:“你,你怎麼會這樣子想?”

海瑞:“因為趙貞吉要幹的就是沒有鄭泌昌的鄭泌昌那一套!”

王用汲震驚中有些領悟,愣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