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蓮,你想想,聖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鄭泌昌、何茂才將沈一石的家產賣給了徽商,趙中丞明明奉有聖旨為何不爭?不但不爭,為何還在約書上簽字蓋印?原因隻有兩條:一是他另外奉有密旨;二是他揣摩聖意逢迎皇上!”
王用汲想了想,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料定皇上沒有另外給他密旨。真有密旨他昨晚就會阻攔我,不會讓我去提審鄭泌昌、何茂才。他讓我去提審,用意就是試探宮裏的反應。皇上護短織造局,罪責是我的,惡名是皇上的。皇上追查織造局,他既不得罪宮裏,又可邀得清名。其用心比鄭泌昌更加可誅!”
王用汲思索著:“言重了吧。他和鄭泌昌應該還是有所不同。也許是迫於宮裏的壓力,至少不是為了自己去貪。”
“沒有兩樣。鄭泌昌貪財,他貪名而已!今早你也看到了,他通知我們到大堂拜讀聖旨,商同辦案。我們去了,他卻穿著便服在簽押房故示悠閑,有意等幾個錦衣衛來,讓錦衣衛的人認準是我在追查織造局,他並不讚同。機心如此,下麵他會幹什麼可想而知。不查織造局,他就會逼著那些徽商產更多的絲綢,卻以半價收買桑農的生絲,討好宮裏討好皇上。國庫依然空虛,百姓仍受盤剝。不查織造局,鄭泌昌、何茂才那些貪墨的官員也就無法一查到底,甚至連今年五月他們毀堤淹田,和暗通倭寇陷害良民的事也會不問不查!潤蓮,如此驚天大案,已經明發上諭朝野皆知,如果讓趙貞吉辦如未辦,此風一開,我大明朝更是無藥可救了!”
王用汲:“趙中丞要真是這個用心,那這個案子也就根本查不下去了……”
“我也沒想能夠徹查下去,就是為了把它捅開,昭之於世,朝野自有公論。因此,有我一個人幹就行,無須你跟著我去拚命。留下你,就留下了今後重伸此案的人。我的高堂我的家人也要靠你照看。潤蓮,你比我難。”
王用汲被他說得站在那裏發呆。
海瑞又坐到提審房的案前,那個記錄的書吏也坐在案側,紙筆墨硯整整齊齊地擺在托盤裏,那書吏卻絲毫沒有要做記錄的樣子。
海瑞低頭翻著案卷:“準備記錄吧。”
“是。”那書吏嘴裏答著,卻仍然不把托盤裏的東西擺到桌上來。
海瑞抬起了頭,望向他。
那書吏:“請問大人今天提審哪個罪犯?”
“還是先提鄭泌昌,再提何茂才。”海瑞說著又低頭去看案卷。
那書吏:“大人,這兩個人已經不在大牢了。”
海瑞倏地抬起了頭:“哪裏去了?”
那書吏:“天亮前就被錦衣衛大人帶走了。”
海瑞立刻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這裏可是浙江巡撫衙門簽押房!當值的書辦擋都擋不住,海瑞徑自推開了虛掩的門闖了進去,那書辦臉都白了,站在門邊,卻不敢進屋。
海瑞進來後也站住了,目光望向大案邊那張躺椅。
趙貞吉還是那身便服,身上也沒蓋任何東西,躺在那裏睡著了。
相書有雲,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呼吸均勻,眼嘴輕閉,眉臉鬆弛者為心地坦蕩;呼吸不勻,嘴眼似張似閉,眉臉緊皺者必是心機頗深,夢中仍在算計。
可此時的趙貞吉既非前者亦非後者,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勻,而且悠長,眼睛和嘴也都閉著,隻是雙眉微皺,兩個嘴角露出兩道深深的紋溝。
望著這張臉,海瑞的目光也好是複雜,不好叫他,便在靠窗的椅子上端坐了下來。畢竟也是一日一夜未睡,他也閉上了眼睛。
趙貞吉的眼慢慢睜開了,看見了坐在那裏閉眼淺睡的海瑞,站了起來:“來人。”
當值的書辦立刻進去了,跪了下來:“中、中丞大人,海知縣一定要見中丞,小人們擋不住……”
海瑞這時也已站起了。
趙貞吉:“誰叫你擋了?為什麼不稟報?”
當值的書辦:“小人們見中丞大人連夜未睡,不忍叫醒大人……”
趙貞吉:“這一次就免責了。下回如果是海知縣來立刻稟報。”
當值書辦:“是。”
趙貞吉:“出去吧。”
當值書辦爬起來退了出去。
“請問中丞,鄭泌昌、何茂才被轉到哪裏去了?”海瑞一開口便直取中軍。
趙貞吉依然不緊不慢:“坐。”
海瑞:“聖旨到浙江已經第七天了,中丞,今天還不提審犯人嗎?”
趙貞吉:“欽犯都抓起來了,他們的家也都抄封了,什麼時候都可以提審。”
海瑞:“可有些案情不及時提審,欽犯就可能串供,晚了就查不出真相。”
趙貞吉:“哪些案情?”
海瑞:“今年五月九個縣同時決堤,是不是有人有意毀堤淹田!六月,關押多年的倭首井上十四郎從臬司衙門大牢出現在淳安縣,他是怎麼出去的!明知沈一石的家產要奉旨抄沒,鄭泌昌、何茂才為什麼還要賣給徽商!中丞,這三條必須立刻提審徹查原因。”
趙貞吉:“這些都要查,但這些都不是眼下最要緊的。你既然來了,我先給你看個東西。”說著從書案上拿起一份軍報遞了過去。
海瑞接過軍報,看著,眼中也閃出了光亮。
趙貞吉:“剿倭才是當務之急。這一仗大勝,其中你送去的淳安義民立了頭功,我也要為你請功。”
海瑞:“卑職無尺寸之功。中丞大人,抗倭是軍國大事,可這是胡部堂和前方將士的事。我們應該做的是抓緊辦案。”
趙貞吉:“辦案為的什麼?”
海瑞望著他。
趙貞吉:“我們不辦案,哪來的軍需糧草供應胡部堂和前方將士剿倭?這一次那些接手沈一石家產的徽商及時拿出了五十萬兩銀子,他們也有功。”
海瑞:“中丞大人,照此推論,把那些徽商請來的鄭泌昌、何茂才是不是也有功?”
趙貞吉眼中掠過一道怒光,接著沉下了臉:“你這話什麼意思?”
海瑞:“軍國大事,照例應該由有司衙門供應糧草軍需,沈一石的家產抄歸國庫朝廷也就有了錢糧。徽商賤價收買了應該充歸國庫的那麼多財產,拿出這麼點錢來,他們有什麼功?”
趙貞吉怒了:“沈一石封存的家產現銀不足兩萬,絲綢隻有百匹,前方軍情如火,三千架織機能夠送給胡部堂去打仗嗎!”
海瑞:“沈一石有二十五座作坊,一百餘家商鋪,六萬多畝桑田,就是作價賣給任何商人,也能給國庫收回上千萬的庫銀。東南抗倭,北邊抵禦韃靼,一年的軍需也都夠了。何況今後每年,這些商家還得向國庫依法納稅。卑職不明白為什麼不這樣做,而是還要把這些家產轉歸到江南織造局?”
趙貞吉緊盯著海瑞:“海知縣,官場有句大家都明白的話,你難道從來沒聽過?”
海瑞:“請中丞直言。”
趙貞吉一字一頓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也該收斂收斂了。”
海瑞:“但不知中丞叫屬下如何收斂?”
趙貞吉:“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不要管。”
海瑞:“上諭叫我來審辦欽案,我管的都是聖旨叫我管的事。不知中丞所說不該管的是哪些事?”
趙貞吉:“我是主審,你是陪審,我提審欽犯你在一旁陪問這就是你該管的。抄沒沈一石的家產追繳鄭泌昌、何茂才以下諸員的贓款,充作何種用途,都是你不該管的。昨夜你不經請示便獨自提審鄭泌昌、何茂才,我容忍了你。今天你居然管起我和胡部堂的軍國大事來了。海知縣,沒有中過進士,沒有進過翰林院,這點規矩也該知道的。”
這就不隻是以權勢壓人了,功名出身在官場最為看重,但凡有一點仁恕之心,出身正途者對出身非正途者往往都回避“科甲”二字,趙貞吉身為上司,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如此刻薄可見他對海瑞已何等深惡。
海瑞之為海瑞,偏偏在這些地方不為所動,從容答道:“中丞這樣的話屬下聽不明白。難道中過進士進過翰林院的人反而連聖旨也看不懂嗎?聖旨明明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中丞卻在織造局轉賣沈一石家產的約書上簽名蓋印。你是主審官,你是巡撫,一省之財用都歸你管。正因為此,中丞更不能違旨辦事!身為奉旨陪審,規勸中丞依旨辦案,正是屬下職所當為。”
趙貞吉雖然早就聽說過這個海瑞是個官場不可理喻之人,但還是沒有想到,此人之不可理喻到了如此地步。這哪裏是來做官的,倒像是來拆台的。
趙貞吉心中之羞赧可想而知,畢竟一代“碩儒”,半生的功夫都下在“格物至知”上,這時遇到這樣的對手,反而激起了他的爭強辯勝之心,幹脆放下了上司的身份,緊盯著他:“你知道倭寇在我浙閩沿海一帶殺了多少百姓,毀了多少城池!你知道前方將士沒有軍需是怎樣在艱難奮戰!你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你想沒想過被倭寇殺戮淫掠的百姓!我同意織造局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徽商為的什麼?就為了立刻籌辦軍需剿倭禦敵。似你這等站在岸上看翻船,以博直名。海知縣,你不覺得自己大忠似偽嗎?”
海瑞看到趙貞吉此時尚如此慷慨堂皇、雄辯飾非,更認定了此人實屬“大奸似忠”一類人物。待他說完,緊盯著自己,才平靜地答道:“中丞大人有這般憂國憂民的心,那就一切都好說了。說到倭寇為患,中丞可否容卑職也說幾句。”
趙貞吉這時已被自己一番宏論處於亢奮狀態:“你說。”
海瑞兩眼虛望著窗外,像是在背誦一段史實:“洪武十一年,倭寇侵海南儋州,殺我大明漢黎兩族百姓數千,擄掠婦女丁壯一千餘人!洪武十九年,倭寇又侵海南之儋州、新英、洋浦;二十年又侵瓊州;永樂九年,宣德八年、九年,成化元年,弘治四年,正德十二年,嘉靖三十五年、三十七年,倭寇共侵入我海南各州縣村落一十三次。殺我百姓數萬,擄我百姓至海外諸島充作苦役者數萬!趙中丞,倭寇在我的家鄉殺戮淫掠遠早於浙閩諸省!我更要說的,是大明正德十二年,倭寇侵我海南之澄邁、臨高,那年我四歲,家父就是死於倭寇之手!”
趙貞吉一怔。
海瑞把目光轉望向他:“殺父之痛,錐心難忘!中丞剛才說我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因而不知沿海百姓受倭患之苦,請大人將此言收回。”
趙貞吉像是被釘子釘住一樣定在那裏,兩眼的光也慢慢斂了回去,眼前這個隻有七品的下屬在他眼裏是那樣的虛又是那樣的實,是那樣的遠又是那樣的近!他立刻感覺到以往的傳言和自己的判斷對這個人都相距甚遠。此人萬不可以常人論之,亦不可以怪人論之。以泰州學派之理推斷,這樣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樸人”!可當今之世,“樸人”就是“野人”!官場之中闖進這麼一個野人,一切發乎中而形乎外,使多年來所有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的規則都被破得幹幹淨淨!
趙貞吉那張臉憋得通紅,多年“格物致知”之理這時竟一點都派不上了用場。可海瑞還在等著他將剛才還十分得意強加於他的話收回,這在趙貞吉是萬萬做不到的。尷尬了好一陣,道既不行,隻好用術。趙貞吉手一揮:“既然海知縣和倭寇還有殺父之仇,知道倭寇為患之甚,本院現在就派給你一件公務。七戰下來,我軍一舉剿滅倭寇之勢已經形成。當務之急就是立刻將下一批軍需送往前方。這批軍需就由你押運,五日內送到胡部堂軍營!”
海瑞:“請問中丞,欽案不審了嗎?”
趙貞吉:“楊公公瘋了你應該知道吧。沈一石的家產和織造局究竟有何牽連,除了楊公公你向誰去查證?案子現在必須停下,今早我已經用八百裏急遞上奏朝廷,下麵該如何辦,隻有等朝廷新的旨意下來。現在你該做的就是立刻把軍需押運到胡部堂大營,十天後回來按新的旨意辦案。”
海瑞沉默在那裏。
趙貞吉:“你不願去?”
“我去。”海瑞大聲答道。
八百裏急遞,趙貞吉奏報楊金水瘋了的奏本在五天後的黃昏直闖崇文門,送到西苑司禮監值房時天將黑了。
司禮監四大秉筆太監四顆頭聚在一起,八隻眼睛看完擺在大案上那奏本的內容後仍然盯著燈籠前那份奏本,好一片沉寂。
“好哇!”正中首席秉筆太監陳洪終於出聲了,眼睛裏閃著看似氣憤卻暗含著興奮的光,“查案查到織造局,查到宮裏來了。”說到這裏他突然拉長了音:“來!”這一聲叫得又高又尖,呼出的那一長口氣,差點將大案上燈籠裏的燭光都吹滅了。弄得另三個秉筆太監都是一愣。
燭光暗而複亮,卻見粘著三根羽毛的奏封已被他那口氣吹得飄在空中,陳洪一把抓住了羽毛奏封,另一隻手緊緊地按住了書案上的奏箋!
兩個伺候當值的太監同時出現在值房門口:“奴才們在。”
陳洪一邊將奏箋裝進奏封:“備轎!咱們四個得立刻將這份奏疏呈給皇上萬歲爺!”
“慢著。”陳洪身旁那個秉筆太監黃錦接言了,“陳公公,老祖宗還沒看呢。”
“等不得了,我的黃公公。”陳洪十分決斷地瞟了一眼黃錦,“老祖宗也在宮裏,呈上去他老人家和皇上一起看。”
“事關楊金水,不能就這樣送上去。”黃錦也十分固執,“這樣送上去萬歲爺遷怒到老祖宗就連轉圜的餘地也沒了。”
一句話就揭開了送還是不送各人心中的奧秘,陳洪的目光虛停在半空中,好久才又說道:“這點我倒是忘了。可老祖宗要伺候皇上萬歲爺到明兒早上才能出宮,這個本壓在這裏誰敢擔待?”
“想法子,把老祖宗請出來。”黃錦說道。
陳洪又望向了他:“萬歲爺正在修煉,身邊可缺不得老祖宗。怎麼請出來?”
“老辦法,報喜吧。”黃錦態度十分堅定。
“不是喜去報喜,事後萬歲爺知道了,你擔罪還是我們擔罪?”黃錦。
黃錦:“我去報。有罪我一個人擔!”
那陳洪顯然心有不甘,望向另外兩個秉筆太監:“你們說呢?”
那兩個秉筆太監:“還是先稟報老祖宗吧。”
陳洪沒法子了,隻得把話留下一半:“那你就去吧。萬歲爺真要降罪,咱家也不會叫你一個人擔。”
“說了,我一個人擔。”黃錦說完這句,大步走了出去。
“備燈籠!備轎!”門外兩個侍候當值的太監的聲音在門外立刻響了起來。
“給個燈籠就是!我走著去!”黃錦的背影已消失在值房門外。
說是走,其實是跑著去的。一溜煙就到了玉熙宮大殿外。當值的太監看到黃錦,連忙跪了下去,低聲道:“孫子們叩見黃公公!”
黃錦也壓低了聲音:“主子萬歲爺歇了嗎?老祖宗能不能出來?”
玉熙宮一個當值太監:“回黃公公,主子萬歲爺今兒打的是神遊八極坐,老祖宗得一直在身邊護著,一時片刻且出不來呢。”
這個時候偏在神遊八極,黃錦一怔,接著在石階前急得徘徊起來,走了好幾個來回還是站住了:“不行!這是大事,必須將老祖宗請出來。報喜吧!”
兩個玉熙宮當值太監立刻臉都白了,叩下頭去:“二祖宗饒命,這個時候奴才們萬萬不敢驚了聖駕!”
黃錦無聲地跺了下腳:“我自己來!”說著疾步走到了直對精舍的南窗的石階下,隔著石階對著高高的窗欞,雙手圈在嘴前,發出了一聲儼然的喜鵲聲!
好靜!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沒有反應,黃錦頭上冒著汗,一鐵心,雙手圈在嘴前竟連續發出了三聲鵲叫聲!
“叫你呢。去吧。”萬歲爺的聲音像一根遊絲從精舍內飄了出來。
黃錦還有兩個當值的太監都停住了呼吸。
“該死。”精舍內傳來了呂芳的惶恐聲,“再大的喜事,怎麼能這個時候來擾了主子的仙修!”
嘉靖的聲音竟十分平和:“該是胡宗憲、戚繼光他們在前方又打了勝仗,你去吧。”
又過了好一會兒,呂芳的身影從大殿門口出現了。
黃錦一臉大汗疾步迎了上去。
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下了石階,望著他這副樣子知道不是喜事,便盯著他。
黃錦低聲稟道:“幹爹,浙江八百裏急遞,楊金水瘋了!”
從來不動如山的呂芳這時竟也微微顫了一下。
此刻,那封急遞被一方和闐羊脂玉鎮紙壓在大案上,沒有風,三根羽毛竟也一動不動。
四個秉筆太監都望著坐在案前的呂芳,每張臉都像案上那封奏疏,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