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恢複照常進行,但似乎又與以前不相同了。
這裏審的是鄭泌昌。
一張大案,譚綸坐在中間,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坐在他的兩邊。記錄口供的書吏坐在側麵的一張小案前,一邊流著汗一邊疾速地記錄著。
鄭泌昌的嘴在慢慢述說,譚綸和兩個錦衣衛還有那個書吏卻越聽越驚。
譚綸一動也不敢動,隻兩眼閃著光緊盯著他。
兩個錦衣衛一向冷酷如石的人,這時也沉不住氣了,都把茶碗端在手裏。錦衣衛那頭揭開茶碗蓋隻不停地趕著水麵的浮茶,一口也不喝。另一個錦衣衛卻一口一口地喝茶,喝完了自己拎起壺續上又喝。
鄭泌昌不知說了一句什麼,那個書吏嚇得站起來了,汗水蒙住了他的眼,他用左手的衣袖揩了下眼睛,望向譚綸,聲音發顫:“大、大人,這樣的話小人實、實在不敢記、記錄……”
譚綸的臉已經鐵青,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書吏的話,目光望向了錦衣衛那頭。
“那就先停下,剛才那一段也不要。重審。”錦衣衛那頭說著,將茶碗猛地擱向大案,竟然濺出了茶水。
“重審我也是這些話。”鄭泌昌慢慢睜開了眼,望向譚綸和兩個錦衣衛,“同朝為官,如同乘一船,風浪一起,先落水後落水誰也不能幸免。各位大人,大明朝可不隻我一個鄭泌昌,換上誰來做這個官都隻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做。譚大人,你現在已經是浙江按察使,幹上一年半載你就明白了。”
“住口!”譚綸也被他激怒了,“你是衣冠禽獸,大明朝的官員都是禽獸嗎?”
鄭泌昌:“文官袍服上繡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繡的是獸。譚大人,二位上差,我大明朝一個大學士一年的俸祿才一百五十八兩,我當了巡撫一年的俸祿也就一百餘兩。一頭鷹一隻虎靠這些俸祿也吃不飽。穿上這身袍服,你們說哪一個不是衣冠禽獸?”
嘩的一聲,錦衣衛那頭手裏那碗茶水帶著茶葉飆成一條水線潑向了鄭泌昌的臉。立刻,他滿臉都沾滿了水也沾滿了茶葉!
鄭泌昌坐在那裏慢慢抹掉了臉上的茶水,望向潑他的錦衣衛那頭:“上差,你今天這樣對我,明天別人就可能這樣對你,何必如此?”
錦衣衛那頭倏地將茶碗向鄭泌昌臉上擲去,那個茶碗挾著一股勁風不偏不歪正砸在鄭泌昌的嘴上,鄭泌昌仰麵倒了下去。
譚綸一驚,連忙站了起來望向躺在地上的鄭泌昌。
鄭泌昌仰麵躺在地上,嘴裏流出血來,接著那張嘴看著就腫了。
錦衣衛那頭:“狗娘養的!貪飽了吃肥了,這時卻把事情四處裏海扯,竟然還敢往皇上身上扯!老子告訴你,唐朝宋朝最多是誅滅九族,我大明朝可以滅你的十族!”
躺在地上的鄭泌昌嘴裏還在汩汩地往外流著血水,嘴腫得更大了,身子也在一下一下抽搐。
譚綸必須控製局麵了,立刻命那書吏:“扶起來,看他怎麼樣了。”
那書吏慌忙走了過去,捧起鄭泌昌的頭又頂著他的背扶他坐起。鄭泌昌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水裏竟還有幾顆牙!
譚綸陰沉著臉對那個書吏吩咐道:“讓欽犯在口供上按上手模,立刻封存,交趙中丞!”說完一甩手自己先走了出去。
何茂才跪在那裏,那張臉好恐怖!滿臉漲血,兩隻眼珠就像要從眼眶中鼓出來。
原來一個錦衣衛捏著他的左腕從背後往右肩上掰,另一個錦衣衛捏著他的右腕從胸前往右頸後掰,兩隻手腕在右頸肩背部越靠越緊,骨節的哢哢聲都聽得見了!
何茂才被兩個錦衣衛掰得身子蜷曲,兩隻突出的眼兀自倔強地抬望著坐在大案前的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不忍看,慢慢閉上了雙眼。
海瑞說話了:“鬆刑,讓他招供。”
兩個錦衣衛哪兒聽他的,仍然在使著暗勁。一個錦衣衛還問道:“說嚴嵩就說嚴嵩,說嚴世蕃就說嚴世蕃,為什麼往皇上身上扯!”
“還扯不扯了!”另一個錦衣衛接著吼道。
何茂才哪兒還答得出話,滿臉的汗像雨一般淋了下來。
海瑞:“我說了鬆刑讓他招供。”
“還敢不敢扯了!”兩個錦衣衛兀自不放手,猛喝何茂才。
“啪”的一聲,海瑞猛拍一下驚堂木站了起來:“鬆刑,讓他招供!”
兩個錦衣衛這才抬頭望向海瑞。
海瑞:“在這裏我和王知縣是主審官,你們自己就不講王法,怎麼叫欽犯伏法?鬆刑!”
王用汲也睜開了眼幫著海瑞嚴望向兩個錦衣衛:“聖旨可是叫我們審案的,二位上差總應該遵旨辦事吧。”
兩個錦衣衛這才悻悻地把手一摔,何茂才撲地就趴在地上。
兩個錦衣衛都冷酷著臉又坐回到海瑞和王用汲的兩邊。
海瑞望向了王用汲,王用汲當然會意:“接著審。”
海瑞轉望向趴在地上的何茂才:“何茂才,起來回話。”
何茂才的兩條手臂已經不給勁了,這時竟用頭頂著地一點點把身子豎了起來,跪在那裏:“你們還要我回什麼話?”
海瑞:“如實回話。”
何茂才:“重刑之下焉有實話。”
海瑞:“這話說得對。你在浙江管了四年的刑名,用了多少重刑,屈死多少冤魂!要想不受報應,你就說實話。實話之下沒有重刑。”
何茂才:“我說的都是實話。”
“是不是實話,我們知道。”海瑞的兩道目光就像兩把刀子刺向他,“我問你,你剛才說,你們幹的事都是為皇上幹的,皇上什麼時候給你下過旨意?”
何茂才:“沒有旨意。”
海瑞:“沒有旨意你憑什麼說是為皇上幹的?”
何茂才:“織造局是為宮裏當差,內閣也是為宮裏當差,織造局和內閣叫我們幹的事不是為皇上幹的是為誰幹的。”
海瑞對記錄的書吏:“記錄在案。”
“這話不許記!”一個錦衣衛又拍案站起了。
那個書吏愣在那裏。
海瑞:“把供詞和筆墨給我。”
那書吏連忙將供詞、筆墨送了過來,放在海瑞的案前。
海瑞:“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那書吏如獲大赦,連忙退了出去。
海瑞拿起筆自己開始記錄。
兩個錦衣衛都站起了:“海知縣,這樣做什麼後果你要明白。”
海瑞:“你們怕擔後果可以退出去。”
兩個錦衣衛臉色陡地變了。一個錦衣衛對另一個錦衣衛說道:“我們走!”
兩個人帶著風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這時伸過手去拿海瑞麵前的供紙和墨硯:“你問話,我記錄。”
海瑞擋住了他,示之以目:“不用了。我一個人問一個人記,你在邊上聽著就是。”
王用汲還是一把拿過了供紙、墨硯:“欽案不能夠問官記錄。記錄了也不能立案。”說著又伸手去要他那支筆。
海瑞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將筆遞了過去:“好,我問你記。”
鄭泌昌那份還沒審完的口供送到了趙貞吉的案頭。
盡管事先有心理準備,可看了口供趙貞吉還是觸目驚心,細密的汗珠從額上滲了出來。他順手拿起案上的手帕擦掉了額上的汗,看完了這一頁,揭開,看最後一頁。
譚綸、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都默默地坐在那裏,等著趙貞吉把口供看完。
鄭泌昌的口供看完了,趙貞吉望向了譚綸,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喪心病狂。二位停止審問是對的。這樣的供詞萬萬不能遞上去。但欽犯也不能沒有供詞,下麵該如何審,二位不知想過沒有。”
“鄭泌昌已經不能說話了。”譚綸此時顯然心中有些煩亂,“下麵隻能讓他自己寫供狀。可依我看,叫他寫也還是這些東西。”
“那就抓緊先審何茂才。”趙貞吉也感覺到了審案的難度超過了想像,“何茂才那邊審得怎麼樣了?”
譚綸和錦衣衛那頭當然也不知道,倒是門口當值的書吏接言了:“回中丞大人,審何茂才的兩個上差來了,等著見大人呢。”
趙貞吉、譚綸和兩個錦衣衛一聽便覺得有異,不禁都對望了一眼。
趙貞吉:“海知縣和王知縣呢?”
當值的書吏:“回中丞大人,海知縣、王知縣沒有看見,隻有兩個上差在前廳候見。”
趙貞吉:“快請進來。”
那兩個與海瑞一同審案的錦衣衛進來,也顧不上什麼禮節,急急忙忙把海瑞審案的經過說了一遍,便臉色鐵青地坐到了一旁。
趙貞吉、譚綸聽完後,坐在那裏也是一聲不吭。
這時候天漸漸黑了,簽押房後院那棵大槐樹上的烏鴉都歸巢了,一陣陣哇哇的噪叫聲傳了進來。
“來人!”趙貞吉突然喊道。
幾個人被他突然的大喝都是一驚,全看向了他。
當值的書吏連忙進來了:“中丞,有何吩咐?”
趙貞吉望著那書吏:“立刻叫幾個人把槐樹上那些烏鴉的窩都給我拆了!”
那書吏一時還沒醒過神來,怔在那裏。
“聽見沒有!”趙貞吉聲音更嚴厲了。
“是。”那書吏慌忙退了出去。
趙貞吉發完了這一通無明火慢慢壓住了性子,向譚綸和四個錦衣衛望去:“鄭泌昌已經鐵了心不惜一死也不會寫出真實供詞。現在案子隻能著落在何茂才身上。譚大人,你這就去找海知縣、王知縣,把何茂才的供詞立刻封存,立刻送來。”
譚綸慢慢站起了:“我去吧。”
四個錦衣衛也都站了起來:“我們也告辭吧。”
幾個人都走了出去。
窗外後院烏鴉聲大噪起來。
王用汲在記錄時也流汗了。記錄完這一段話也拿起案上的帕子揩了一下汗。
海瑞又望向了何茂才:“你說毀堤的事是楊金水指使的,有何證據?”
何茂才這是最後一張牌當然咬死了:“沒有證據。要證據,你們可以去問楊公公。”
何茂才如此狡賴頑抗把王用汲也激怒了:“何茂才,你也是兩榜進士,這個時候把罪證往一個瘋子身上推,你不覺得汗顏嗎?”
何茂才:“他瘋不瘋不關我的事。”
海瑞:“你是浙江按察使,當時胡部堂是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這樣大的事胡部堂不知道,你也不請示胡部堂,就會聽一個織造局總管的話?你以為你這樣的供詞能蒙混過關嗎?”
何茂才咬著牙又想了想:“楊公公當時說是奉了上麵的意思叫我們這樣幹的,我不能不聽。”
海瑞:“這個上麵是誰?”
何茂才被問住了。
海瑞:“是誰!”
何茂才:“他說的上麵我怎麼知道?”
海瑞轉對王用汲:“請記錄在案。”
王用汲心裏痛快些了,飛速記錄。
海瑞:“何茂才,我現在把你剛才的供詞歸納一遍,你聽清楚了。你說今年五月毀堤淹田是楊金水的主意。可楊金水不過是一個織造局總管,並無權力調動你按察使衙門的兵丁,你又說楊金水是奉了上命,因此你不敢不聽。問你他奉了誰的上命,你推說不知道。其實你知道。楊金水直接歸司禮監管,司禮監一向奉旨意辦事。你說的這個上命就是司禮監,就是皇上。是不是?王大人,請把我的話記錄在案。”
“慢!不要記錄。”何茂才有些喘氣了,“我、我沒有這樣說。”
海瑞站了起來,猛拍驚堂木:“那我最後問你一句,毀堤淹田是誰叫你幹的!”
何茂才還是沉默在那裏。
海瑞:“那就將這張供詞讓他畫押,立刻送到朝廷。畫押!”
何茂才哪裏敢在這樣的供狀上畫押,一下子懵在那裏。
海瑞:“你不畫押,我就叫人讓你按上手模也行。來人!”
提審房的門砰地被推開了,兩個獄卒奔了進來。
海瑞:“欽犯不肯畫押,架上他按手模!”
兩個獄卒一邊一個架住了何茂才。
何茂才扛不住了:“我、我有另情招稟!”
海瑞和王用汲對視了一眼:“那你們先下去。”
兩個獄卒又放下了他,退了出去,把門又掩上了。
海瑞兩眼直盯著何茂才。
何茂才低下了頭:“毀堤淹田是小閣老寫信讓我們幹的。可楊公公也知道,也同意。”
海瑞:“胡部堂知不知道?”
何茂才:“不知道。”
海瑞:“鄭泌昌知不知道?”
何茂才:“知道。”
王用汲飛快地記錄,記完了向海瑞點了點頭。
海瑞望向何茂才:“畫押!”
幾個差役拿著兩根竹竿在那裏捅槐樹上的烏鴉窩。
兩個搭在竹竿能及處的鴉窩被捅破了,兩窩烏鴉撲簌簌大噪亂飛,弄得一樹的烏鴉都飛了起來,在薄暮冥冥的後院上空中亂飛亂叫,鴉影蔽空,院子頓時黑了。
還有幾個鴉窩搭在高枝處,天又黑竹竿又短,幾個差役跳著亂捅,怎麼也捅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