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當值的那個書吏急了:“搬梯子!搬把梯子來!”

幾個差役扔掉了竹竿,從側邊的圓門跑了出去。

有些烏鴉又飛回到窩巢中,有些沒了窩巢仍在亂飛亂叫。當值的書吏站在那裏抬頭看著幹急等待。

“算了,不要拆了。”背後傳來趙貞吉的聲音。

那書吏還在抬頭望著那些亂飛亂叫的烏鴉:“你說不拆,中丞那裏你去回話!”

趙貞吉見他沒有聽出是自己,也不再說話,慢慢轉身,準備又向剛才進來的那條院門回去。另一個書吏氣喘籲籲地從外麵奔來了。

那書吏奔到趙貞吉麵前跪了下來:“稟中丞大人,海知縣、王知縣來了。聽說何茂才招出了重要口供!”

趙貞吉眼睛一亮,大步奔了出去。

拆烏鴉窩的那個書吏這才醒過神來,望著趙貞吉的背影呆在那裏。

幾個差役扛著一把長長的梯子從圓門進來了,搭在那棵槐樹上,一個差役便往上爬。

當值那個書吏:“不、不要拆了!”

那個差役爬在梯子上停下了,往下望著他。

當值那個書吏:“不要拆了!”

那爬在梯子上的差役還是莫名其妙地看著那當差的書吏。

所有的燈都點亮了,所有的人又都叫回來了。

何茂才那份供詞就擺在大案上,趙貞吉站在中間,譚綸站在左邊,錦衣衛那頭站在右邊,都睜大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看著。

海瑞、王用汲還有另外三個錦衣衛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他們看完供詞。

供詞看完了,三個人都抬起了頭,目光都亮亮的,但誰也不說話。

“我看這份供詞可以立刻呈交朝廷!”譚綸打破了沉默。

趙貞吉把目光轉望向錦衣衛那頭。

錦衣衛那頭:“鄭泌昌那份供詞送不送?還有,這裏麵這麼多誹謗聖上的話也能夠原樣送上去嗎?”

趙貞吉:“那上差的意思是什麼?”

錦衣衛那頭:“一切牽涉到聖上的話都要刪去。”

趙貞吉又望向了譚綸、海瑞和王用汲:“你們看呢?”

海瑞:“我不這樣看。誹謗聖上正可見鄭泌昌、何茂才已經是無父無君之人,這樣的人才會幹下這麼多禍國殃民的罪孽。《大明律》載有明文,凡是奉旨審案,都要將原供詞一字不改呈交朝廷呈交皇上。改了,便是欺君。”

錦衣衛那頭不說話了,轉看向趙貞吉。

趙貞吉知道,這時最要緊的是態度,想了想慢慢說道:“《大明律》是有明文規定。可身為臣子,明知逆犯是為了規避罪責誹謗聖上,也不忍將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辭送上去有傷聖名。海知縣,可不可以再審何茂才,按照鎮撫司上差剛才的意思,另呈一份供詞?”說到這裏他又轉望向譚綸,目有深意。

譚綸立刻明白了個中利害,但實在沒有把握能說服海瑞接受這個主張,一時愣在那裏。

海瑞立刻說話了:“各位大人當然可以再審何茂才,也可以再審鄭泌昌。但這份供詞是我審出來的,我必須原詞呈交朝廷。”

錦衣衛那頭焦躁了:“這樣的供詞交到朝廷內閣看了會怎麼樣?司禮監看了會怎麼樣?怎麼上奏皇上?”

海瑞:“如實上奏皇上。狂犬吠日,我不知各位何以有這麼多的忌諱。”

所有的人都無話可答了。

趙貞吉低頭想著,好久才又抬起了頭:“要送朝廷也是明天的事了。各位不妨都先去歇息,再想想。”

這是明顯為了留一個最後的餘地。大家都會意,卻都不做聲。

趙貞吉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二位今日也辛苦了,先回官驛歇息吧。”

海瑞和王用汲站起了,向趙貞吉、譚綸揖了一下,走了出去。

聽腳步聲遠去,趙貞吉立刻麵對譚綸和四個錦衣衛:“何茂才這份供詞非同小可。真如所供,沈一石一案立刻便可審結,他背後那些人都是死有餘辜!可現在欽犯為了逃避罪責,竟又把事情子虛烏有影射皇上。這便是兩難處。譚大人,你再辛苦一趟,去跟海知縣說說,供詞最好不要這樣呈送朝廷。”

譚綸隻好又站了起來:“我去說。但如果他堅持呈送,我們也無法駁他。”

趙貞吉:“他一意孤行,我們再另想辦法。上差,你們以為如何?”

錦衣衛那頭:“趙大人這是老成謀國,我們都聽你的。”

趙貞吉又望向譚綸:“覺是沒得睡了,譚大人多辛苦吧。”

“我這就去。”譚綸向他們拱了一下手走了出去。

幾盞大燈籠用竹竿高高挑起,把後院,把那株槐樹都照得通亮。那些被拆了窩巢的烏鴉依然在院落上空盤旋飛叫。

趙貞吉身穿貼身短裝,束發仰頭望著那株高高的槐樹,望著那些院空中的鴉影。

幾個書吏和幾個差役都屏住呼吸站在他身後,不知他要幹什麼。

很快,兩個差役扛著那杆長梯子來了,搭在槐樹上。

當值的那個書吏悄聲問道:“稟中丞大人,梯子架好了,是不是現在就拆?”

趙貞吉沒有立刻答他的話,徑自念起詩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棲。”

幾個書吏和幾個差役更不知所雲了,都在背後望著他。

“把拆了的那些樹枝都撿起來。”趙貞吉依然抬著頭。

當值那書吏沒聽明白,又不敢問,望向另外幾個人。

有個差役倒是明白了,示了個眼色,率先在地上去拾傍晚捅落的窩枝。其他人也明白了,紛紛在地上撿拾窩枝。

“來個人,扶好梯子。”趙貞吉又說了一句,自己竟攀著梯子向上爬去。

當值的書吏第一個嚇壞了:“快,扶好梯子!”

兩三個差役慌忙奔過去,死死地扶緊了梯子。

趙貞吉已經爬到了半樹間那個殘窩旁,向下喊道:“把那些窩枝給我遞上來。”

眾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慌亂間辦法倒想得挺快。一個差役解下了腰帶,捆好一把窩枝:“拿竹竿來!”

另一個差役拿起竹竿橫下了竿頭,捆好的窩枝被綁在竹竿尖上,拿竹竿的差役慢慢伸直了竹竿,將那捆窩枝慢慢伸到梯子上的趙貞吉身邊。

趙貞吉取下那捆窩枝,放在槐樹的一個杈椏間,一根一根拿起,在殘窩上搭建起來。

樹下,那幾個人都看懵了。

“你太偏激!趙中丞也不是你說的那種人!”譚綸顯得很是激動,語氣也激烈起來,對著海瑞說道,“你海剛峰是個剛直的人,上憂社稷下憂黎庶!可我大明朝也不隻你一個海瑞憂國憂民!‘越中四諫’你總聽說過?‘戊午三子’你也總聽說過?他們就都是敢於上疏彈劾嚴嵩父子的直臣。而這七個人又都是誰在救他們?是徐閣老舍了命救的他們。趙中丞是徐閣老的學生,他未必不恨嚴黨?未必不想清除君側?就是因為前車有鑒!嚴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直言參劾他們的清流就有一百多人。其中被殺者二十餘人,被流放者三十餘人。幸免於刑被罷官者更不知凡幾!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嚴嵩孤立皇上閉塞言路,將他們所做的種種不齒之事暗中都牽到皇上身上。以致隻要彈劾嚴黨便成了攻擊聖上。今天他們終於弄到國庫空虛無以為繼的地步,幹出了浙江這些神人共憤之事。這些事呈上朝廷之時便是嚴黨倒台之日。萬世之功,一步之遙。趙中丞也是因為深知前車有鑒,才叫我來勸說你。浙江一案,萬不可牽涉聖上,一旦牽涉聖上,又將前功盡棄,嚴黨依然不倒,且將禍及朝中舉薦你我之人。剛峰兄,事可從經,亦可從權。這個道理你也不明白嗎?”

王用汲這時也被譚綸的慷慨陳詞說得熱血沸騰起來,站了起來對著海瑞說道:“譚大人說的都是實情,也是至理。剛峰兄,為朝廷計,為天下蒼生計,先賢有鑒,為了不負‘越中四諫’、‘戊午三子’和那麼多參嚴黨而蒙禍的人,你就聽譚大人的吧!”

“我不是‘越中四諫’,也不是‘戊午三子’。我姓海名瑞字汝賢號剛峰。”說到這裏海瑞站了起來,“我隻是個舉人出身,出生於海島蠻夷之地,沒有你譚子理的舉薦,我連區區七品縣令也當不上,最多當滿這屆南平教諭就回家侍候老母了。我不明白,趙中丞、譚大人你們何以把我海瑞看得如此之重!”說到這裏他停下了。

譚綸怔在那裏,王用汲也怔在那裏。

“無非是我海瑞辦事認真而已。”海瑞也激昂起來提高了聲調,“從三月到浙江,現在也就不到半年,我看到的、知道的隻能用四個字來說,那就是觸目驚心!鄭泌昌、何茂才和他們的前任官員僅在織造局沈一石一處貪墨受賄就達幾百萬之巨!還有田土賦稅,還有鹽鐵課稅,還有運河堤壩工程,查起來貪墨更不知多少!不錯,他們都是嚴黨的人,不止浙江,兩京十三省還有更多他們這樣的人。他們為什麼就能夠二十多年貪墨橫行愈貪愈烈?是因為在他們的前麵還有比他們更多揮霍無度之人!大明朝開國至今,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於天下。按規製,一個親王每年就要供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錦緞四十匹,紵絲三百匹,絹五百匹,紗羅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又一千匹。其餘各種開支更不勝繁舉。你們算沒算過,一個親王耗費國帑便如此之巨,大明朝那麼多皇室宗親耗費的國帑又是多少!至於皇室宗、親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並之田莊占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這些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就以浙江而言,每年存留糧米隻有六十二萬九千石,可供給皇室宗親和府衙祿米就要一百二十三萬石。以兩年存留之糧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祿米。而北方俺答年年侵犯,東南倭寇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將士軍餉糧草卻要東挪西湊!這些事如果隻參劾嚴嵩、參劾嚴世蕃能夠說得過去嗎?像譚大人剛才所言,曆來參劾嚴黨者都因牽涉皇室反罹其禍。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為他們隻敢參嚴不敢直言天下大弊,才使得嚴黨能夠藏身大弊之後肆行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就算倒了一個嚴黨還會再有一個嚴黨!嚴黨要參,皇上要諫,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孟子雲‘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這樣的道理我不明白為什麼就不敢向皇上進言?譚大人適才說我偏激,這就是我的偏激。請譚大人把我的話轉稟趙中丞,也可以轉稟裕王和徐閣老、高大人、張大人。倘若因此獲罪是我海瑞一人之罪,與你們皆無幹係。我海瑞無黨!”

譚綸愣在那裏,王用汲也愣在那裏。

良久,譚綸說話了:“既然這樣我不多說了。隻說一句話,還是那句話,我譚綸舉薦了你海瑞,終生不悔!”說完這句他徑直向門外走去。

王用汲還站在那裏,這時才抬起頭來,望著海瑞:“剛峰兄呀剛峰兄,你這樣一做,弄得我也要去找人托孤了。”說著也慢慢走了出去。

這下輪到海瑞一個人站在那裏了,慢慢抬起了頭,望向門外的院落上空。

今夜無月,隻有院落上空滿天的星鬥。

天空隻剩下啟明星在孤獨地亮著的時候,東邊的天際已經微微露出了一線白色。司禮監當值太監的頭領著好些當值太監手提著燈籠兩排站著,老祖宗說話就要來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盞燈籠領著那頂轎,從院門進來了。

“老祖宗晨安!”所有太監躬下了身子。

轎子停了,不等外麵的人掀轎簾,呂芳自己撩開簾子已經鑽出了轎門。

“壓轎!壓轎!”司禮監當值太監的頭慌忙叫道。

後麵兩個抬轎的太監連忙將轎杆舉起,前邊的轎杆著了地,呂芳仍然站在轎杆內,抬頭向天空望去,那顆啟明星漸漸不亮了,東邊天際那一線白色漸漸寬了,端地像一條魚肚。

“還點著燈幹什麼!”一向慈藹的老祖宗今天卻莫名地生氣了,“是不是打量著宮裏有花不完的錢!”

開始都是一怔,當值太監的頭立刻明白了,向眾人低聲喝道:“熄燈!把燈籠都熄了!”

一片吹燈聲,一盞盞燈籠都被吹滅了。

天色將亮未亮,一片朦朦朧朧,呂芳站在那裏又說了一句:“有你們討飯的日子!”撂下這句徑直向院內走去。

所有的太監都被釘在院子外邊,隻有當值太監的頭連忙跟了過去:“老祖宗慢點,且不敢絆著了。”

呂芳不理他,提起了袍子的一角依然快步向前走去。

進得內院,四大秉筆太監都已站在值房門口候著,此處屋裏屋外依然亮著通明的燈火。

跟著進來的那個當值太監的頭慌忙向院內兩個當值太監喝道:“把燈籠都滅了!”

四大秉筆太監一愣,兩個內院當值太監也是一愣。

呂芳停住了腳步,今日兩隻眼端的瘮人,望向那當值太監:“誰叫滅燈了?”

輪到當值太監那頭一愣了,慌慌的眼半抬著望向呂芳。

呂芳:“黑地裏待著去!”這才向值房的門走了進去。

四大秉筆太監跟著他走了進去。

當值太監那頭的火撒向了兩個內院當值太監,低聲喝道:“還不滾出去!”自己先走了出去。

兩個當值太監慌忙跟出了院門。

浙江八百裏急遞送來的審案供詞早已一張一張按順序用鎮紙玉石壓著,擺在值房內的大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