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3)

一個木盆,竟是新伐後晾幹之鬆木做的,沒上漆,連桐油也沒抹過,白白的,下腳的那一半高約一尺,帶把的那一半高有兩尺,兩尺的木板這邊又在上麵鑿有兩個圓圓的洞,讓搓腳的人好將手從洞中伸進去。

一把好大的銅壺在通道的火爐上燒著,黃錦閉上眼伸手在銅壺邊上一摸,便知道溫熱恰到好處,右手提起了壺,左手伸進木盆的一個圓洞,拎著一壺一盆,向精舍走去。

史載:嘉靖帝洗腳的木盆一律用剛刨好的鬆木板做成,既不許上漆也不許抹油,原因是嘉靖喜聞熱水倒進鬆木時透出的木香。一個木盆隻用一次,第二次沒了這股木香便賞給了宮裏有職位的太監。

嘉靖還是那身寬大的便袍盤坐在蒲團上,厚重的淞江棉布袍服罩著盤腿也罩住了整個蒲團,見黃錦一手提壺、一手提盆走進精舍,臉上竟露出了孩童見到糖葫蘆那般的笑容。

黃錦將木盆下腳的那邊擺向嘉靖的蒲團前,拖著長音說到:“主子,鬆柏常青!鬆香味要起嘍!”一邊喊著,銅壺裏粗粗的一線熱水沿著木盆內部的木板周圓射了進去,熱水激出木香氤氳騰起。

嘉靖早吐出了腔腹中的那口氣,這時微閉著嘴,用鼻子細長地深深吸著,熱水泡著新木那股鬆香味慢慢吸進了他的五髒六腑,在他的龍體中遊走。如此往複,嘉靖一連吐吸了好幾口長氣,一直把鬆木的香氣吸得漸漸淡了,便不再吸氣,眼睛也慢慢睜開了。

黃錦這才到木盆邊蹲下:“主子,咱們熱腳嘍!”喊了這句,伸過手去輕輕捏著嘉靖身前的袍服往自己這邊一撩,整個袍服恰好蓋住了腳盆,搭在高出一尺的木盆邊上。

嘉靖看人從來沒有這樣的目光,望著黃錦就像鄉下人家的老爺望著自己憨直的仆人,臉上露著毫無戒意又帶著些許調侃的笑態。

黃錦蹲著,將雙手從高處木板那兩個圓洞中伸了進去,在罩著木盆的袍幅裏開始給嘉靖按著穴位搓腳。

嘉靖望著黃錦,整個麵容都鬆弛了下來,顯然十分舒坦,平時從不說的家常話這時也開始說了:“黃錦。”

“奴才在。”黃錦一邊嫻熟地給他搓腳,回話也十分鬆弛。

“古人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你們揚州有什麼好?”嘉靖開始調侃他。

“主子這是在明知故問呢。”也隻有黃錦敢如此回話,低著頭找著穴位隻管搓腳。

他不看嘉靖,嘉靖反倒一直緊盯著他:“掌嘴。朕怎麼是明知故問。”

黃錦:“不是揚州人,誰敢搓主子這雙天下第一腳?”

嘉靖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好奴才!你這不是在誇朕,是在自誇。”

“不是自誇,奴才的老家確是好地方。”黃錦這時才仰起了頭,望向嘉靖,卻又帶著歎息的口氣:“都說天子富有四海,可揚州還有蘇州、杭州、南京那些天堂般的地方主子萬歲爺一處都沒去過,奴才都替主子委屈。”

嘉靖臉上的笑容收了,望著黃錦,好像被他這句話觸動了,心神似乎在想著那些地方。

黃錦感覺到了,立刻說道:“奴才真該掌嘴了。主子萬歲爺又要管著大明的江山,又要修長生之道,那些地方本是那些俗人玩的,咱們萬歲爺不稀罕。”

“杭州那邊有新消息嗎?”嘉靖突然問道。

黃錦的手在圓洞裏停住了,接著故作放鬆又搓了起來:“好像有兩份趙貞吉和譚綸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司禮監正在歸置,歸置好了就會呈奏主子。”

嘉靖的腳在木盆中定住了,黃錦的手也隻好跟著停住了,抬頭望向嘉靖。

嘉靖:“兩份供詞歸置什麼?誰在歸置?”

黃錦隻好答道:“今日陳洪當值,應該是陳洪在歸置。”

嘉靖將兩隻腳提了起來踩在木盆邊:“叫陳洪立刻拿來。”

黃錦一怔,那顆心立刻提了起來,他知道幹爹此時尚未回宮。

——呂芳這一坎隻怕是很難過去了。

玉熙宮裏已經沒有了黃錦,也沒有了那個腳盆,跪在蒲團前的是陳洪!

嘉靖適才對黃錦那副輕鬆調侃的神態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張臉比身邊那座銅磬還要冷硬,在等著陳洪回話。

陳洪隻是趴著,兩眼反正嘉靖也看不見,不停地在那裏轉溜。今日這一番奏對,不是一步登天,便是一腳深淵,他準備賭了。可怎樣賭,那顆心已經提在嗓子眼上急劇思索。

“不回話,就不用回話了。”嘉靖的聲音比臉還冷,“滾犢子吧!”

“回主子萬歲爺!”陳洪裝出十分驚惶,頭卻反而埋得更低,“奴才這就回話,如實向主子回話。隻是望主子體諒老祖宗也是一片苦心……”

“什麼老祖宗!”嘉靖吼了,“誰的老祖宗!我大明朝隻有太祖成祖才是老祖宗,你們哪裏又找來個老祖宗了!”

陳洪心裏顫著發喜,聲音也就顫得十分自然,連著磕了幾個響頭:“奴才糊塗!奴才渾球!奴才這就將這張臭嘴撕了!”說著硬是狠狠地掐著自己的嘴使勁一扯,那血便從嘴角流了出來。

“不要裝了!”嘉靖又喝住了他,“呂芳跟你們怎麼說的?都瞞著朕在幹什麼?”

陳洪慢慢抬起了頭,要將嘴角那些血露給嘉靖看:“回主子萬歲爺,浙江八百裏加急遞來了幾份供詞,呂芳隻讓奴才們將兩份呈給主子,還有兩份他帶著去見嚴嵩和徐階了。”

嘉靖那張臉立刻漲紅了:“好哇!三個人聯手瞞朕了!”

陳洪又把頭趴了下去,在等著雷霆更怒。

嘉靖這時反倒沒有聲音了,臉上的潮紅也慢慢隱了回去,在那裏陰陰地想著。

陳洪忍不住偷偷望去。

嘉靖望著精舍門外的南窗:“他叫你們怎麼做?”

陳洪慌忙又磕了個頭:“回主子,呂芳叫奴才用司禮監的廷寄連同另外兩份供詞發回浙江,命趙貞吉另外弄兩份供詞再呈給主子看。”

嘉靖:“好辦法。就照他說的去做。”

“主子!”陳洪倏地抬起了頭,“奴才萬萬不敢。”

“朕叫你敢!”嘉靖緊盯著他,“朕剛才同你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要露出去。回司禮監仍按呂芳說的去做。聽明白沒有?”

陳洪知道大功成了一半了,仍裝著惶恐:“奴才、奴才遵旨。”

呂芳回到司禮監值房已近午時,累的是心,坐下來時接過黃錦遞來的麵巾擦了擦汗已經十分疲憊。

黃錦有好些話要說,陳洪偏又在麵前,心裏急,隻好等呂芳問話。

“主子那邊怎麼樣了?你們怎麼都在這裏?”呂芳問話時氣有些虛。

黃錦還沒開口,陳洪已經把話搶了過去:“回幹爹,開始是黃公公在伺候主子,不知為何主子問起了杭州的事,把兒子叫了去……”

“你是怎麼回話?”呂芳倏地站了起來。

陳洪:“當然照幹爹吩咐的回話。主子起了疑,兒子掌嘴發誓,這才平了主子的氣。”

呂芳這才看見陳洪的嘴角腫了,破了的那條口子仍帶著血痂,便有些傷感:“你們的差也難當啊。給浙江的廷寄寫好了嗎?”

陳洪從袖中掏出了寫好的廷寄:“幹爹看看還要不要改一改。”

呂芳:“你寫的自然不會差。不看了,連同這兩份供詞立刻送浙江吧。”說著從袖中也掏出了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那兩份供詞遞給了陳洪。

“幹爹!”黃錦在陳洪接過供詞時忍不住叫他了。

呂芳望向了黃錦。

黃錦眼有憂色:“是不是再想想,這兩份供詞還是呈給主子看了?”

呂芳:“不能呈主子看!發吧。”

“兒子這就去發!”陳洪大聲接言,拿著廷寄和供詞大步走了出去。

呂芳捶了捶後腰:“我也該去見主子了。”黃錦立刻攙著他,向值房門外走去。

精舍平日裏隻有呂芳進來時可以事先不稟報。此刻呂芳輕輕進來,見嘉靖閉目在蒲團上入定,便也不叫他,一如往日,到神壇前先換了香,然後拿起一塊白絹濕巾無聲地四處揩擦起來。

“修長生,修長生,古來到底有誰是不死之身?”嘉靖突然說話了。

呂芳一怔,輕步走了過來:“回主子,遠有彭祖,近有張真人,都是不死之身。”

“彭祖不可信。”嘉靖睜開了眼,乜向呂芳,“張真人一百二十歲突然沒了蹤跡,找了二百年仍然沒有找到。依朕看,朕的萬年吉壤還得抓緊修了。”

呂芳沉默在那裏,已經感覺到嘉靖的神態有些異常。

呂芳:“你是跟了朕四十年的人了,朕的萬年吉壤派別人去朕不放心。把司禮監的事交給陳洪,你今天就去,看看朕的永陵修得怎麼樣了。”

何以有如此大的變故!乍聽太出意料,似乎又在意中。呂芳不暇細想,跪下了:“啟奏主子,奴才是就去看看,還是留在那裏監修工程?”

嘉靖盯著他:“好些事你都是自己做了主算,這還用問朕嗎?”

呂芳先還是一愣,接著明白了,趴了下去:“奴才明白了。主子的萬年吉壤奴才一定督著他們修好。”

嘉靖閉上了眼不再跟他說話。

呂芳磕了個頭,慢慢站了起來,走出去時也不知是太累還是因這件事來得太突然,跨門檻竟然趔趄了一下,趕緊扶著門框這才站穩了,勻了勻氣,艱難地走了出去。

嘉靖的眼這時才倏地睜開:“陳洪!”

“奴才、奴才在!”陳洪的聲音遠遠的在大殿門外傳來,身影卻出奇地飛快顯現在精舍門口。

嘉靖:“傳旨。”

陳洪跪在精舍門外,抬頭緊望著嘉靖。

嘉靖:“嚴嵩不是病了嗎?那就叫他在家裏養病。叫徐階搬到內閣值房來,就住在這裏。司禮監的印你先掌著。”

“奴才……”陳洪咽了口唾沫,“奴才這就去傳旨。”

“楊金水哪天能押送到京?”嘉靖又問道。

陳洪還沒站起又跪好了:“回主子萬歲爺,按每天一百二十裏走,要一個月才能押解到京。”

“每天是多少時辰?”嘉靖的臉十分難看了。

陳洪一愣:“回、回主子,每天當、當然是十二個時辰……”

嘉靖:“十二個時辰就走一百二十裏嗎?”

陳洪明白了:“回主子,奴才明白,奴才這就派急遞通報,命他們日夜兼程,一準在半個月內將楊金水押到京師。”

嘉靖:“那朕就閉關半個月。楊金水什麼時候押到,你們什麼時候奏朕出關。”

陳洪:“主子放心仙修,奴才一準在十五天後辰時奏請主子出關。”

“掌你的印去吧。”嘉靖這句話說得有些冷。

陳洪連忙又磕了個頭:“回主子,印是主子的,奴才哪裏敢掌?奴才一定替主子看好了就是。”

“明白就好。”嘉靖閉上了眼。

陳洪見他入定了,磕了最後一個頭,爬起來退出去時,已經滿臉是汗,退到了精舍門外,這才抬起了頭,那興奮便不再掩飾,昂然向殿門走去。

三個元老,一日之間,首輔奉旨養病,次輔奉旨搬進內閣值房,司禮監掌印太監卻被派去修永陵,而皇上在這個時候又突然宣布閉關。各部衙門的例行公事雖日常辦著,公文案牘一時卻不知由誰票擬批紅。大明朝這架巨大的機器似乎突然停止了運轉!

消息在下晌由宮裏傳到了裕王府。

裕王手裏握著一卷書似在那裏看著,卻來回地走動,走到門邊又不時把目光望向門外的上空,轉過身又去看書,心神顯然並不在書上。

李妃這時靜靜地坐在一旁,拿著那件給嘉靖祝壽的道袍慢慢繡著,目光卻一直在關注著裕王的動靜。

“高拱和張居正有多長日子沒來了?”裕王終於忍不住了,明顯是在問李妃,目光仍然盯在書上。

“有二十幾天了吧。”李妃輕輕答道。

裕王望向門外:“《朱子語類》有好幾處還是弄不太明白,徐師傅操持內閣的事也來不了,今天是不是叫高拱、張居正來講講書?”

李妃當然明白他的心思,婉言答道:“他們都是皇上派給王爺講書的師傅,按理請他們來講書是名正言順的事。可今天是不是不叫為好?”

裕王望向了她,等她把話說下去。

李妃低下了頭,輕輕說道:“有些話臣妾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自從上次二人鬧了性子,後來又將賜給李妃家的十萬匹絲綢還給了宮裏,裕王對李妃便一直心生歉疚。而李妃此後性子也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有話就說,而是牽涉到朝事總是三緘其口。這就使得裕王反而對她禮敬了許多。禮敬多了親熱反而少了。這個時候見她跟自己說話仍是這般小心翼翼,裕王心裏便覺有些空落落的,當即歎了口氣:“再親也親不過身邊的人。你們家那麼貧寒,好不容易父皇恩賜了十萬匹絲綢,因為我又都退了回去。我那時又在氣頭上,就那麼說了你幾句,事後也不是滋味,你卻一直掛在心裏。像今天遇到的這件事,楊金水押進了宮,父皇審問後是青龍是白虎禍福全然不曉。譚綸他們在浙江也不來個信,呂公公又突然派去了永陵,徐師傅、高師傅和張師傅都見不著,麵前隻有個你又連真話也不敢跟我說。說句灰心的話,不幸生在帝王家呀。”

李妃怎麼也沒有想到裕王這時會有這一番交心,見他說這話時站在那裏身形瘦削,又是一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樣子,一陣疼憐和埋藏心底的那份委屈帶著淚水不禁驀地湧了上來,連忙放下手裏的針線,扭過頭去找手帕。

裕王雖背對著她,卻知道她在揩淚:“哭吧,再過幾天我這個儲君被廢了,就不用再哭了。你帶著世子向父皇求個情,看在孫子的分上,父皇應該還會給我們一塊藩地,咱們奏請搬到湖北去,那裏是父皇的龍興之地,守著我祖父興獻皇帝的陵寢,咱們一家平平安安過下半輩子。”

“王爺!”李妃手裏拿著手帕淚水奪眶而出,哪裏還有心思去揩,奔了過來在背後抱住了裕王的腰,將臉緊緊地貼在裕王的背上:“王爺千萬不要再這麼想!以前的事都是臣妾的錯,千條理萬條理都沒有跟王爺使性子的理。王爺今天這樣說了,往後有什麼話臣妾都會跟王爺直言。譬如眼下這個局勢,王爺的苦臣妾也知道,既要事事順著皇上,心裏又要時刻揣著我大明的江山和百姓。既有這顆忠孝愛民的心,王爺就是天下最好的儲君!父皇何等聖明,又怎麼不會知道自己的兒子。”

被愛妾在背後抱著,這番話又是如此貼心貼理,裕王的腰慢慢挺直了,這種感覺甚難分明,究竟自己是背後這個女人依靠的大樹,還是背後這個女人是支撐自己的大樹?他將手裏的書往一旁的椅子上扔去,雙手握住了圈在腰前李妃的手,慢慢將那雙手掰開,牽著她的一隻手又將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李妃許久沒有見到裕王這樣的目光了,這時被他看得羞澀、感動和委屈一齊湧上心頭,低下了頭:“臣妾要是說得不對,王爺隻當臣妾沒說就是。”

裕王:“說得好,說得很好,接著說。”

李妃這時望著裕王的胸襟,輕輕說道:“朝裏的大事臣妾哪裏知道那麼多。可有一條臣妾心裏明白,先帝正德爺就是因為沒有後嗣,父皇當年才因宗人入繼大統。眼下父皇隻有王爺這一條根,王爺又替父皇生了世子,祖宗的江山社稷終有一天要由王爺承祧,父皇怎麼會斷了自己的根?就拿今天這件事看,呂公公發配去修永陵,嚴閣老被命在家裏養病,卻讓徐師傅在內閣當值,就足見父皇不願傷著王爺。再說浙江的事,有趙貞吉在,有譚綸在,不會出大亂子。就算王爺舉薦的那個海瑞和王用汲做事過了頭,也是清官在辦貪官,犯不了大罪。《易經》上說‘潛龍勿用’。在楊金水押進京師之前,王爺什麼也不要想,咱們這幾天就當平常百姓家一樣,關起門來過幾天平常日子。水落石出的時候,皇上自然會有旨意,徐閣老、高大人和張大人到該來的時候也自然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