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3)

“這如何使得?”徐階站在那裏緊望著去搬椅子的陳洪。

陳洪仍然搬著側邊的那把椅子,正是白天張居正搬的那把椅子,搬到徐階案前的對麵放下了,一如白天的張居正在下屬的位置上坐了下來:“怎麼說我比閣老都晚一輩,往後隻要是閣老在內閣當值,我都到這邊來批紅。”說著就將徐階票擬的內閣廷寄搬挪到身前的大案拿起一份握著朱筆便在落款處批了“照準”兩個紅字。

徐階仍站在那裏望著他。

陳洪埋著頭,又拿過一份票擬看也不看在落款處又寫了“照準”二字。

“請慢。”徐階不得不叫住他了,“陳公公是否應該看看內閣的票擬是否妥當,然後批紅?”

陳洪抬頭笑望了他一下,又拿起了另一份他的票擬:“皇上都信任閣老,我還有什麼不信任的?不管妥不妥當,有擔子我跟閣老一起擔就是。”說著又去批紅。

“陳公公,這不合體製。以往內閣嚴閣老擬的票呂公公都要會同司禮監幾個秉筆的公公共同核審,這陳公公是知道的。這樣批紅萬萬不妥。”徐階說著將他麵前那摞票擬搬了過來:“要不我一份一份的念,陳公公聽完後該批紅再批紅。”

陳洪的手停住了,將朱筆慢慢擱回筆架,滿眼的誠懇望著徐階:“嚴閣老擬的票呂公公是每次都叫我們幾個一同核審,可徐閣老也知道,哪一次呂公公也沒有改過嚴閣老的票擬。他們那都是在做過場。皇上現在將內閣交給了徐閣老,將司禮監交給了咱家,我們就不來那些虛的。共事一君,對皇上講的是個‘忠’字,對彼此講的是一個‘信’字。我是打心眼裏信得過閣老,要不下晌門口也不會擋著嚴世蕃他們,隻讓張居正進來。”

陳洪急於取呂芳而代之,卻以嚴嵩首輔之位來拉攏自己!徐階這就不隻是警覺了,而且一陣厭惡湧了上來。自己之對嚴嵩更多是深惡其否隔君臣為宮裏斂財兼而營私,而身為心學名臣,徐階最忌諱的就是人家認為自己是為了謀取首輔之位而倒嚴嵩。且不論嚴嵩這一次是否倒台,就算嚴嵩真被革出了內閣,自己坐了首輔這把位置,當今皇上也會將自己做第二個嚴嵩使用,這正是徐階一直在‘倒嚴’這件事上踟躕不定、引而不發的深層原因。見他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徐階心裏冷笑,臉上卻裝出惶恐的樣子,答道:“徐某深謝陳公公信任。可朝廷的體製萬不能以私相信任而取代。何況徐某現在仍是次輔,隻不過因嚴閣老養病,暫署內閣事務而已……”

“閣老!”陳洪打斷了徐階,“眼下這個局勢閣老還認為自己隻是暫署嗎?”

徐階做出吃驚狀:“皇上、朝廷並沒有要調整內閣的任何旨意,徐某當然隻是暫署內閣事務。”

陳洪的臉向他湊得更近了些:“有兩句話閣老難道從未聽過?”

徐階隻望著他。

陳洪:“豈不聞‘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

操切淺薄竟到了如此程度!徐階不能再虛與委蛇了,那股士夫之氣便顯了出來,用手掌將兩耳捂住,輕搖著頭說道:“近日徐某重讀韓昌黎《祭十二郎文》,韓公有雲,‘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徐某已六十有五矣,雖不似韓愈當年之齒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剛才竟一陣耳鳴,現在還是一片嗡嗡之聲。陳公公說的兩句話老夫一個字也沒聽見。望公公見諒,更望公公不要再說。”

戲謔到這個分上,不啻賞了自己一記耳光。陳洪一直無比誠懇的那張臉,刷地陰沉下來,身子倏地站起,抱過桌上那摞票擬:“閣老既然如此不齒咱家,咱家就將閣老的票擬帶回司禮監慢慢核審好了。”抱著那摞票擬,用腳踢開椅子,蹬蹬蹬地向值房門口走去。

兩名小太監提著燈籠從院門奔到了值房門口,照著陳洪,一片光飆然而去。

徐階直望著那片燈籠光在院門外消失,冷笑了一聲:“掌燈,準備廁紙,老夫出恭!”

稍頃,窗外一盞燈籠從走廊左邊側門向值房門口飄來,徐階整了整衣離案向門口走去,那盞燈籠卻不在門口等著,而是徑直進了值房,在屋中擋住了徐階,沒待徐階看清麵孔,一頁紙已經遞到了他的眼前。

徐階看見那張淺淺桃紅襯底的紙已是一驚,看見紙上的那幾行字更是大驚失色!

紙是禦箋,字是嘉靖那筆熟悉的行楷,寫的是四句古詩:“北國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見傾人城,再見傾人國。”

徐階猛地抬起頭,這才看清,來者竟是黃錦!

燈籠前,黃錦也深深地望著他,低聲道:“這四句詩打的是四個字,皇上在等閣老將謎底呈上去呢,就寫在禦箋下麵吧。”說著走到書案邊,將禦箋擺在案上。

徐階慢慢走向案邊,謎底也就在這幾步中想出來了,不敢坐,就在剛才陳洪坐的那把椅子前,站著拿起了筆,躬下腰去,在禦箋上恭恭敬敬地寫上了“好自為之”四個楷字,雙手捧起,輕輕吹幹了墨汁,向黃錦遞去。

黃錦露出了淺淺一笑:“閣老好學問。”接過禦箋轉身走了出去。

徐階怔怔地站在那裏,直到門口又出現了另一盞燈籠,有個聲音傳了進來:“小人伺候閣老出恭。”

徐階這才從怔忡中省了過來,向門口慢慢走去。

日落燈升,曬在院子裏的書都被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嚴嵩的書房。

什麼書擺在什麼地方,何時從何處取哪一卷查哪一頁,這是嚴嵩幾十年養成的讀書習慣。七十五歲以前,每年曬完書後,將不同的書擺到自己心裏有數的位置他都視為樂事,親力親為,從不叫下人代勞。七十六歲那年,那次曬完書,他在將上萬卷書搬到書架上去時,便突然感到力不從心了,叫來了也常在這裏陪父親讀書的嚴世蕃,嚴世蕃把書擺到了書架上,嚴嵩發現幾乎和自己擺的一卷不差。這以後每年這件事便都叫兒子代勞了。今日,這些書又得自己擺了,不得已叫來兩個隨從在一旁幫手。

一個隨從舉著座燈,緊隨在他身側,照著空空的書架,另一個隨從則在書箱前聽他的指令。

嚴嵩:“《呂氏春秋》。”

“是。”書箱前的隨從從一個箱子裏搬出一匣書呈遞了過去。

嚴嵩雙手接了過來,透過眼鏡向封麵望去:“錯了。是宋版的那匣。”

那隨從:“小人該死。”隨即將那匣書放回原箱,從另外一個箱子裏捧出另一匣,上麵也印著《呂氏春秋》,可是否宋版,他還是不知道,便扒開那根象牙書插,準備翻開來看。

“遞過來就是。”嚴嵩叫住了他。

“是。”那隨從又把象牙書插插進了穿套裏,將那匣書捧了過去。

嚴嵩隻望了一眼封麵便說:“這便是。”雙手接過,放進了齊頭高的書架空格裏。

“《左傳》。胡宗憲手抄的那一套。”嚴嵩一邊放書,一邊又說道。

這便更難找了,那隨從額上流下汗來,從一個箱中搬出了好幾匣書,兀自沒有找到那本閣老要的《左傳》,又到另一個箱中去找。

嚴嵩站在書架邊,被那盞燈照著,等了好一陣子。

找書的滿臉是汗,舉燈的也急了:“你來拿燈,我來找。”

“算了。”嚴嵩又叫住了他們,“去,把你們大爺叫來吧。”

兩個隨從一愣,對望了一眼。

掌燈的隨從小心地問道:“閣老是不是說叫小人們去把小閣老請來?”

嚴嵩輕點了下頭。

那隨從兀自不放心:“閣老,您老人家白天可是吩咐過,這半個月誰也不見,尤其不能讓小閣老進府。”

嚴嵩虛望著上方:“可別人不講規矩呀。徐階今天下午不是在內閣見了張居正嗎?”

那隨從知道他不是忘了事,而是心裏有數,這才放心的去了。

聽得父親叫他,嚴世蕃簡直就像飛也似的過來。進來後他叫了一聲“爹”,便不再看父親,掃了一眼滿屋的書箱,將外衫脫了,又將內衫的一角往腰帶上一掖,便去搬書。

下人們早已全回避了。嚴嵩一個人靠坐在躺椅上,望著兒子熟練地將一匣一匣的書從箱中捧出來放到書架不同的空格裏,老父眼中當年那個年輕的兒子又浮現了出來:曾經何等讓自己稱心!曾經何等讓自己愜意!曾經何等讓自己感到後世其昌!那時經常流露的憐愛的目光這時又從昏花的老眼中浮現出來。

“不忙搬,先擦把臉喝口茶。”嚴嵩眼中那個身影還是嚴世蕃二十幾歲那個身影。

“不累。爹歇著吧,兒子很快就擺好了。”嚴世蕃臉上沁著細密的汗珠,仍然不停地將箱中的書搬出來擺到應擺的書架空格裏。

這聲音已不再是當年兒子的聲音了,回答的話卻更喚起了嚴嵩當年對兒子的親情。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那匣《韓昌黎集》搬出來了嗎?”

嚴世蕃這才在書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現在要看嗎?”

嚴嵩:“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出來。”

嚴世蕃有了感覺,望向了父親,見他也正在望著自己,便走到了一架書架前,從最上麵靠右邊的一個空格裏捧下了一匣書,拔開了書插,從裏麵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親時順手又拿起了書桌上的那副眼鏡,走到父親身邊,雙手遞了過去。

嚴嵩抬頭望著兒子:“我不看了,你給我念,就念‘吾自今年來’那六句話。”

嚴世蕃也是學富五車的人,哪裏還要捧著書念,何況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親要自己念這六句話的深意,連日來的負氣這時摻進了些酸楚,便閉上了眼,一時沉默在那裏。

“念吧。”嚴嵩知道兒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時便加重了語氣。

嚴世蕃閉著眼背了起來:“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

父子瞬間的沉默。

“知道爹為什麼要你念這一段嗎?”嚴嵩打破沉默問道。

嚴世蕃:“無非還是責怪兒子罷了。爹是老了,兒子也沒想在你老這個年歲招風惹雨。可二十多年了,我們殺的人、關的人、罷的人那麼多,爹就是想安度晚年,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兒子不在前麵頂住,誰能替爹在前麵頂住。”

嚴嵩:“就憑你們幾個人到西苑禁門去鬧,那也叫在前麵替我頂住?你爹也就一天不在內閣,你和羅龍文、鄢懋卿就沒有一個人能夠進西苑那道門。人家張居正就進去了,就能夠和徐階策劃於密室,傳令於天下。哪天你爹真死了,你們不用說到西苑門口去鬧,坐在家裏人家也能一道令把你們都抓了!”

這話盡管刺耳,嚴世蕃聽了還是驚愕地抬起了頭,望向父親:“今天的事爹在家裏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們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嚴嵩突然顯出了讓嚴世蕃都凜然的威嚴,“我還是首輔,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輔!二十年我治了那麼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嗎?老虎吃了人還能去打個盹,你爹敢打這個盹嗎!”

這樣的威嚴在嚴嵩七十五歲以前時常能一見崢嶸,七十五歲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今天看見父親雄威再現,嚴世蕃平時那股霸氣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就像孩童般,去搬了一把凳子在父親麵前坐下:“爹,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你老知不知道?”

嚴嵩不答反問:“我剛才問你的話還沒回答我。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念韓愈《祭十二郎文》那段話嗎?”

嚴世蕃腦子再好使,也明白父親叫他此時念這幾句話並非他剛才說的意思,至於什麼意思,一時怎麼能想得明白,隻好怔怔地望著父親。

嚴嵩:“那我就告訴你,這幾句話是半個時辰前徐階在內閣對陳洪說的。”

嚴世蕃那根好鬥的弦立刻繃緊了:“徐階的意思是說爹老了,要和陳洪一起把爹扳倒?”

嚴嵩搖了搖頭:“他還不敢,也沒這個能耐。陳洪想奪呂芳的位置,他徐階眼下卻還沒有這個膽子。就讓他坐,他也坐不穩。知道為什麼嗎?”

嚴世蕃想了想:“皇上還離不了爹!”

嚴嵩:“還有,大明朝也離不開你爹。這二十年你爹不隻是殺人、關人、罷人,也在用人!國庫要靠我用的人去攢銀子,邊關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過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對付!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用對了人才是幹大事第一要義。這幾年我把用人的事交給了你,你都用了些什麼人?鄭泌昌,何茂才?昨夜浙江八百裏急遞送來了他們的口供,他們把你都給賣了你知不知道?”

嚴世蕃倏地站起:“這兩個狗日的!上本!我這就叫人上本,把他們都殺了!”

“叫誰上本?怎麼上本?殺了他們,殺不殺你?”嚴嵩見他又犯了浮躁,一連幾問。

嚴世蕃腦子清醒些了,心裏卻火一般在燎,又犯了那個走來走去的毛病,屋子裏又堆著好些書箱,來回急踱時更顯得狂躁無比。

“坐到書案前去!”嚴嵩低聲喝道。

嚴世蕃停住了腳步,隻好走到書案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嚴嵩:“拿起筆,我說,你寫。”

嚴世蕃拿起了筆,心裏還在亂著,遠遠地望著嚴嵩。

嚴嵩閉著眼念了起來:“汝貞仁兄台鑒。”

嚴世蕃愣住了:“爹叫我給胡宗憲寫信?”

嚴嵩仍然閉著眼:“不是寫信,而是謝情,還有賠罪!”

嚴世蕃將筆慢慢擱下了:“爹,兒子真不知道你老為什麼就這麼信他?今年改稻為桑要不是他從中作梗哪有後來這些事情。兒子不知要謝他什麼情,還要跟他賠什麼罪!”

嚴嵩倏地睜開了眼,直射向嚴世蕃:“毀堤淹田,作了天孽,要不是他九個縣都淹了,幾十萬人都死了,查出來多少人頭落地,他一肩將擔子都擔了,這個情還不該謝嗎?你們幾個還罷了人家的浙江巡撫,還不讓他見我,讓鄭泌昌、何茂才鬧騰,又弄出個通倭的大事,也是他暗中平息了,這個罪還不該賠嗎?”

嚴世蕃一口氣被堵在喉頭,生生地咽了下去,哪有話回。

嚴嵩:“拿出你寫青詞那些小本事,就說自己糊塗,用人不當,叫他看在我已經老了,請他務必做好一件事。”

嚴世蕃這才認真了,慢慢又拿起了筆,低聲問道:“什麼事?”

嚴嵩:“楊金水在半月後就會押到京師了。請他務必在這半個月內打好幾仗,穩住東南大局。”

嚴世蕃:“這樣的話不寫他也會做。”

“聽了!”嚴嵩喝斷了他,“打好了這幾仗就休整。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這才是要緊的話!”

嚴世蕃終於有些明白了,向父親望去。

嚴嵩:“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倭寇在,胡宗憲就在,胡宗憲在,就誰也扳不倒我們。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