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3)

“真正豈有此理!”這一次是王用汲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了,“既說不是毀堤淹田,又說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坍塌你們也不知情,當時一個身為布政使、一個身為按察使,你們說得過去嗎?”

“當時胡部堂還是浙江巡撫呢,他不是也不知情嗎?”鄭泌昌這時十分頑抗,“這件案子早就審結,是杭州知府馬寧遠和河道監管李玄連同幾個知縣幹的。二位欽官可以去調原案卷看嘛。”

一向溫和的王用汲這時都氣得有些發顫:“那個井上十四郎呢?原來一直在臬司衙門大牢關押,為何能夠到淳安去賣糧米!何茂才,臬司衙門是你管的,你也不知道嗎?”

何茂才:“倭寇劫獄的事時有發生,王大人為何不去查問是不是淳安的刁民齊大柱他們幹的。”

鄭泌昌立刻接言:“我們剛才的話請二位欽官記錄在案。”

王用汲被氣得憋在那裏。

海瑞倒是十分平靜,望向王用汲:“他們說得不錯,罪犯所招供詞都該一一記錄在案。王知縣,請記錄吧。”

王用汲不解地望向海瑞。

海瑞的眼神深處透給他一個“暫記無妨”的信號。

王用汲慢慢坐下了,記錄時餘氣未消,手仍有些微微發顫。

何茂才此時心情大為鬆快,不禁向鄭泌昌望去。

鄭泌昌卻露出了狐疑,望向不應該如此坦然的海瑞。

何茂才也有些狐疑了,目光移望向海瑞。

海瑞見王用汲停了筆,問道:“記錄完了?”

王用汲:“完了。”

海瑞立刻望向鄭泌昌、何茂才:“畫押吧。”

鄭泌昌、何茂才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加狐疑了,對望了一眼,又都望向海瑞。

鄭泌昌:“這就畫押了?”

海瑞:“是。請畫押吧。”

“我畫。”何茂才再也不想許多,走到王用汲案前,拿起筆便要畫押。

“且慢。先看看供詞。”鄭泌昌還在懷疑,立刻提醒。

何茂才被提醒了,放下了筆,拿起供詞仔細看了起來。

王用汲壓著惱怒,對鄭泌昌說道:“你的也要看嗎?”

鄭泌昌:“當然要看。”說著這才走了過去,捧起記錄自己供詞的那張紙也認真看了起來。

兩個人都看完了,又不禁對望了起來,供詞竟一字不差!

鄭泌昌這才說道:“畫押吧。”

兩個人同時拿起了筆,在各自的供狀上畫了押。放下筆時,這次是鄭泌昌轉身向海瑞深深一揖:“革員深謝欽官明鏡!”

何茂才也跟著向海瑞深揖下去:“欽官如此明察,革員心服口服。”

“是不是明鏡,是不是明察,現在說還早了。”海瑞望著這兩個巨蠹小人這副嘴臉,語氣陡地冷峻起來,“來人!”

幾個牢役走了進來。

海瑞:“把他們押到隔壁錄房,讓他們在那裏好好聽聽。”

“是。”一個牢役答著,立刻推開了提審房側麵那道門。

幾個牢役看著鄭泌昌、何茂才:“過去吧。”

鄭、何立刻又忐忑起來,被幾個牢役押著穿過那道門。

那道門立刻在隔壁關上了。

王用汲似乎明白了什麼,望向海瑞。

海瑞向他點了下頭,轉向牢門外:“帶蔣千戶、徐千戶!”

隔壁房間裏海瑞那一聲清晰地傳來,鄭泌昌、何茂才聽了都是一驚!

驚疑未定,兩個牢役已同時將他們的腰帶扯下來了。

何茂才:“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

解他腰帶那個牢役:“奉命,讓二位大人暫且不要出聲。”說著便將腰帶繞到他的嘴上,準備在腦後打結。

何茂才脖頸粗壯,拚命將頭一擺,摔開了那個牢役,那條腰帶掉在地上。

何茂才:“娘的!老子還是……”

話剛出口便被截斷了,一根兩端穿著粗繩的圓木棒勒口橫勒在他的嘴裏!

大明官製,各級衙門上司因公罪犯案,涉案下屬如將官士卒書辦差役凡奉命執行者概不牽連,即所謂“千差萬差,奉命不差”,因其必須按上司指命辦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牽連則不知凡幾,此又所謂“法不責眾”者也。這也就是當時大堤決口,斬了馬寧遠、李玄、常伯熙、張知良卻沒有追究守堤將士,甚至連縣丞如田有祿者皆不追究之故。

鄭泌昌、何茂才在浙江掌有司多年,貪墨案發,抓了他們,亦援此故例,並未牽連布政司、巡按司衙門原有下屬。但這一次海瑞不得不把蔣千戶、徐千戶牽連進來了,當然是因該二人並非隻是奉命辦差,而有助紂為虐情事。鄭、何翻供,必須從這二人身上查出鐵證。

因此亦未上鐐銬,蔣千戶、徐千戶是用麻繩五花大綁著押進來的。

對這兩個人牢役便不客氣了,剛押到房中便向他們的腿彎處踹去,二人立刻跪倒了。

“問你們兩件事,你們如實回答。”海瑞望向二人。

蔣千戶、徐千戶緊閉著嘴,隻望著海瑞。

海瑞:“今年五月新安江大水,你們各自帶著兵都在哪個縣的閘門邊看守?”

王用汲立刻提起了筆。

“回海老爺,小的們是臬司衙門的千戶,守大堤是河道衙門的事,小的們怎麼會去?”那蔣千戶當然知道公罪不牽連下屬的條律,一上來幹脆從根子上就抵賴。

海瑞也不動氣:“那天晚上你們在哪裏?”

這回徐千戶答言了:“自然在家裏睡覺。”

海瑞拿起了案上一疊寫著證言又密密麻麻簽了好些人名的公文:“這是你們下屬士兵的證言,有二百多人的簽名,都說那天晚上蔣千戶帶了一百兵拆淳安的大堤閘門,徐千戶帶了一百兵拆建德的大堤閘門。你們自己看去!”

兩個書辦各拿著一張證言,伸到蔣千戶、徐千戶眼前給他們看。

蔣、徐的臉色立刻變了,懵在那裏。

海瑞:“徐千戶,你還說那晚在家裏睡覺嗎?”

徐千戶咬了咬牙:“是小人記錯了,那晚小人確實奉命去了建德大堤,可不是拆毀閘門,而是防護堤壩。”

海瑞又望向蔣千戶:“你想必也是這個說詞?”

蔣千戶:“不錯,小的那晚確實去了淳安,也是為了防護堤壩。”

海瑞:“你們可以不招,有這二百人的證言本官也無須要你們的供詞。將證言存檔。”

那書辦立刻將證言送到了王用汲麵前,王用汲接過來放入夾檔中。

“第二件事。”海瑞神色更加嚴峻了,“倭寇井上十四郎一直是你們奉命關押,他是怎樣放出去的?又怎麼會一出去就到淳安誘陷災民?那日何茂才將他從淳安帶走,就是你們帶兵押送,現在這個人卻不見了蹤影。你們該不會說兩次放走倭寇時,你們都在家裏睡覺吧?”

王用汲急速記錄。

徐千戶緊低著頭,咬牙不答。

蔣千戶望向海瑞:“倭寇遍布浙江,許多走私反民都與他們勾結,那個井上十四郎就是齊大柱一夥反民劫獄救走的。海大人當時不殺他們,之後又讓他們在半途跑了。現在海大人愣要追究我們,我們也沒有話說。”

——這等惡奴竟比主子還要刁惡,王用汲倏地站了起來。

海瑞立刻目止了他,盯向蔣千戶,又盯向徐千戶,慢慢笑了:“這也就是你們在淳安大牢準備放火將本官和倭寇一起燒死的原因?”

蔣、徐立刻碰了一下目光,當即否定:“小的們幾時放過火了?”

海瑞望著他們依然笑著,輕點了點頭:“火當然沒有放成,不然本官現在也不能坐在這裏審你們了。請人證!”

所有的人都向牢門望去,蔣千戶和徐千戶也轉過了頭暗中望去。

進來的竟是田有祿和王牢頭!

蔣、徐二人的臉色有些變了。

田有祿和王牢頭進來後立刻向海瑞和王用汲行禮:“見過海老爺,見過王老爺。”

海瑞溫言道:“因是作證,就不給你們設座了。”

田有祿立刻說道:“這個規矩卑職理會,卑職站著作證就是。”

王牢頭嗓音依然很大:“大老爺盡管問,小人準保有一句說一句,半句假話也沒有。”

“好。那你們就如實作證。”海瑞說著倏地望向蔣千戶、徐千戶,“這兩個人你們認不認識?”

蔣、徐二人飛快地又對了一下眼神,蔣千戶搶先答道:“有些眼熟,記不起了。”

海瑞盯向徐千戶:“你呢?”

徐千戶:“小的們在臬司衙門當差,全省那麼多州縣那麼多人,哪裏都能記住。”

海瑞轉望向田有祿和王牢頭:“他們說記不起你們了,你們還記不記得起他們?”

田有祿身為縣丞也曾審過無數犯人,平時在縣署如遇此等犯人早已擲簽打人了,這時卻無此權力,一半是官習一半為了自己撇清,氣憤之情也不全是裝出來的,跺著腳大聲說道:“無恥之尤!無恥之尤!大人,如此刁犯不動大刑,量他不招!”

海瑞隻點了點頭,卻並未拔簽動刑,而是把目光轉望向王牢頭。

那王牢頭這輩子幹的就是打人的勾當,見海瑞望向自己,便以為是叫自己去打人,加上本就有氣,又要表現忠勇,立刻奔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徐千戶的胸襟提了起來:“狗日的混賬王八蛋!當時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叫老子放火,老子說了不會寫字你還硬逼老子簽名,現在倒說不認識老子了?”說完老大一耳刮子扇了過去!

這一掌扇得好是脆響,那徐千戶的左臉立刻紅腫起來,隻看見眼前無數的星星在閃,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那兩隻眼立刻凶狠地望向王牢頭。

王牢頭兩眼睜得比他還大:“還記不起是不是?”說著又是狠狠地一掌。

這一掌摑得那徐千戶這回眼前連星星也沒有了,一片天昏地黑。

那蔣千戶立刻嚷了起來:“如此串聯逼供,我們要見趙中丞!要見譚大人!”

王用汲原本氣憤,這時也覺不妥,望向了海瑞。

海瑞卻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王牢頭這時更是來勁了,鬆掉了徐千戶,轉向蔣千戶,卻不知道說話,胡謅起來:“見趙中丞?見譚大人?趙中丞、譚大人也是裕王爺派來的,不幫我們海老爺倒會幫你?夢不醒的家夥!”說完立刻一掌向他扇去。

蔣千戶、徐千戶本都是武官,徐千戶隻因被王牢頭揪住了衣領,無法躲閃,才挨了兩掌。王牢頭這回因沒揪住蔣千戶的衣襟,被他一閃那一掌便掄空了,自己反倒向前一栽。蔣千戶也狠,見他身子栽來立刻又用頭向他腹部撞去,王牢頭被這一頭錘正撞在肋骨以下腹腔之上,比時岔了氣,捧著肚子慢慢蹲了下去,那口氣上不來,臉已經白了。

“把他扶開。”海瑞不得不發話了。

一個書辦連忙過去,攙起了王牢頭,王牢頭那口氣緩了過來,立刻提起腿又要向蔣千戶踹去。

“不許胡鬧!”海瑞喝住了他,“先站一邊去。”

王牢頭猶自恨恨地向蔣千戶吐了一口,這才被攙著站到了一邊。

海瑞拿起了案上那張王牢頭和田有祿都簽了名的字據,對田有祿和王牢頭:“你們過來看看,他們逼你們放火燒牢是不是這張字據。”

田有祿和王牢頭都趨了過去,才看了一眼便立刻說道:“回大老爺,正是這張字據。”

海瑞:“田縣丞,你拿給他們過目。”

“是。”田有祿立刻捧起那張字據先走到蔣千戶麵前伸了過去,“睜大你的狗眼,看仔細了。”

蔣千戶一看到這張字據立刻知道什麼都無法抵賴了,卻還是不開口,而是將目光向徐千戶狠狠盯去。

海瑞看在眼裏:“你是在責怪他為何沒有保住這張字據是吧?我幫他告訴你,這字據是總督衙門的親兵當時就繳獲的。再不招認,胡部堂自可直接向朝廷奏陳此事。”

王用汲這時已是眉目舒展筆不停揮。

海瑞不再與他們囉嗦,拍響了驚堂木:“兩次放走倭首井上十四郎到底是你們自己所為,還是奉命行事?《大明律》載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

蔣千戶和徐千戶又要對視眼神了。

“望著本官!”海瑞立刻喝住了他們,“蔣千戶先答話。”

那蔣千戶低下了頭:“屬下是奉命行事。”

王用汲立刻記錄。

海瑞立刻望向徐千戶:“你呢?”

徐千戶也低下了頭:“屬下也是奉命行事。”

海瑞:“奉誰的命?行什麼事?徐千戶答話。”

那徐千戶:“屬下是奉了巡按使何大人之命放了井上十四郎。”

海瑞:“因何情由?蔣千戶答話。”

那蔣千戶:“都因淳安災民不願賣田,何大人要坐他們一個通倭的罪,殺一儆百。”

王用汲那支筆記完了這一句,長籲了一口氣,向海瑞望去。

海瑞與他會意地對視了片刻。

海瑞:“王老爺,是否可讓他們畫押了?”

王用汲:“我看可以畫押了。”

海瑞:“鬆綁,讓他們畫押。”

提審房這時隻有書辦沒有牢役,那王牢頭這些眉目倒是敏捷,立刻奔到蔣千戶身後替他解繩。

一個書辦從王用汲案上拿起供詞,又拿起了筆,便先走到蔣千戶麵前,將供詞放在他身前的地麵上,讓他畫押。

綁人鬆繩都是行活,王牢頭隻鬆了蔣千戶右手上的繩索,兀自連繩拽住他的左手,這是以防犯人撕吞供詞。蔣千戶也隻好用一隻手接過了筆,被王牢頭拽著在書辦放在地麵的供詞上畫了押。

那書辦又彎腰將供詞移到了徐千戶身前的地上。

王牢頭正在又要綁蔣千戶,海瑞:“不用了。叫徐千戶畫押。”

“是。”王牢頭大聲答著,依樣畫葫蘆解了徐千戶的右手,拽著讓他也俯到地上畫了押。

書辦立刻將供詞交回王用汲。

海瑞站起了:“將蔣千戶、徐千戶先行看押。”

這回王牢頭剛想接著效力,已有幾個牢役奔了進來,將蔣、徐二人押了出去。

海瑞這才望向田有祿和王牢頭:“田縣丞。”

田有祿立刻答道:“屬下在。”

海瑞:“我奉命辦差,淳安的事還要你趕回去操勞,你們也不能歇了,這就回縣吧。”

田有祿:“屬下這就連夜趕回。”答著向海瑞深深一揖,又向王用汲深深一揖。

王牢頭跟著跪了下去,向海瑞磕了個頭,又轉身向王用汲磕了個頭。

田有祿:“走吧。”帶著王牢頭退了兩步,轉身走出了提審房。

海瑞拿起了書案上的皮紙公文信封,將內閣司禮監發回的原供裝了進去,然後走到王用汲書案前,望向了他。

王用汲會意,將鄭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詞和蔣千戶、徐千戶的供詞以及那張田有祿王牢頭簽名的字據一份份都疊好了,遞給海瑞。

海瑞將供詞、字據都裝進了公文信封,轉對一個書辦:“烤漆。”

所謂烤漆,便是將凝固在一根銅簽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後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後蓋上印,注明接件人開啟。

漆棒原是應備的什物,那書辦立刻將信封的封口烤了,擺在書案上。

海瑞從袍袖裏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蓋了上去,接著又從書案的一個木盒裏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處。

王用汲也從袍袖裏掏出了自己的印章,海瑞已經拿起了封文:“原案是我的封印,重審當然用我的封印。還有一個時辰天亮,送呈趙中丞急遞就是。”說到這裏轉向隔壁的錄房大聲說道:“將鄭泌昌、何茂才帶上,立刻去巡撫衙門!”說完疾步向門外走去。

隔壁錄房立刻傳來應答聲押人出門時桌椅的碰撞聲。

王用汲輕歎了一聲,將印章塞回袍袖,跟了出去。

一聲雞鳴,接著是此伏彼起的雞鳴聲從遠處傳來了。

亮寅時開城門,這裏就戒了嚴,九門提督親自帶著好幾百官兵來了。進城的在外麵擋住了,出城的在裏麵擋住了,此時北京的永定門被把得鐵桶也似。

緊接著一抬大轎抬著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來了,還帶著十個東廠的行刑太監十個鎮撫司的錦衣衛,走到城門以外吊橋以內站住了。

大轎一傾,立刻有個東廠的行刑太監打開了轎簾,又有個東廠太監將一把椅子搬了過來,擺在門洞和吊橋之間,走出來的是那個司禮監秉筆太監石公公,背著手踱到椅子前坐下了,望著前方的驛道。

城裏城外被擋住的士民人等都好了奇,便都不走了,遠遠地聚在那裏,議論紛紛,以為是哪個打了勝仗的大將軍要進京了,等著看。

馬蹄車塵,等來的卻是押送的一輛囚車,在城門外護城河邊停住了。四麵都能看見,楊金水手鐐腳銬兩眼望天坐在裏麵。

石公公慢慢站起了,帶著十個行刑太監和十個錦衣衛走上吊橋,迎了過去。

石公公一行向囚車走來,城外的護城官兵立刻將浙江巡撫衙門押送囚車的官兵也趕開了,隻兩個押送的錦衣衛迎向那石公公,走近便飛快地行了個單跪禮:“屬下見過石公公!”

那石公公腳步兀自未停,走向囚車:“是楊金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