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 3)

中間錄房是鎖著的,西邊那間屋的門關著,東邊那間屋的門也關著。

黃錦:“人都在哪裏?喚出來,到錄房說話。”

“是。”兩個錦衣衛答著。

一個錦衣衛快步走到錄房前開了鎖,側立一邊讓進了黃錦,然後跟了進去。

另一個錦衣衛左右望著兩間關著的屋門:“收拾了!收拾了!到中間錄房來!”

東邊改作廚房的那扇門開了,芸娘出現在門口,懨懨地,一向梳理得十分整潔的發髻這時有些蓬亂,一眼便認出了那個錦衣衛,直望著他。

那錦衣衛曾受楊金水之托跟她在路上同行了一個月,見她時笑了一下:“熬到頭了,收拾了東西先到錄房來吧。”

芸娘轉身從廚房裏拎出了一個布包袱,走出了門便望見了竹竿上還曬著的那幾件衣服,輕輕放下包袱,走了過去,先扯下曬在竿頭的自己那件外衫。再去拿自己那件挨著高翰文衣衫的內衫時,她的手停住了,怔怔地看了一陣子,終於掀開了高翰文那件衣服的邊幅,抽下了自己的內衫,走回包袱處時順手便疊了,再拎起包袱走到錄房邊那個錦衣衛身旁。

那錦衣衛:“哪位呢?”

芸娘垂下了眼:“哪位?”

那個錦衣衛詭異地一笑:“高大人哪。”

芸娘:“應在西邊屋裏吧。”

那錦衣衛:“你們還一東一西,不住在一起?”

芸娘抬起了頭:“要帶我去哪裏,我這就跟你們走。我的事不幹他的事,他的事也不幹我的事。”

那個錦衣衛辦過多少案子,抄過多少家口,既見過苦命人相濡以沫一起死的,也見過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見芸娘此時這般神態,說出這般話語,便盯著她:“你是怕他牽累你,還是不願自己牽累他?”

芸娘沉默在門邊。

錄房裏黃錦的話傳出來了:“怎麼回事,還不帶進來?”

那個錦衣衛立刻對芸娘:“進去吧。”

芸娘拎著包袱走進了錄房。

那個錦衣衛隻得自己走到了西屋門口,這時門已經開了,高翰文站在門內。

“恭喜了。”那錦衣衛向高翰文拱了下手,“收拾了東西,我們送高大人出去了。”

高翰文:“去哪裏?”

那個錦衣衛笑著:“先去錄房吧,到了錄房就知道了。”

黃錦在錄房等著高翰文。高翰文不認識黃錦,也不想多說話,隻是靜靜站在黃錦的對麵,等著他發話。

芸娘手拎著包袱,站在一側微低著頭,從高翰文進來就沒有看過他一眼。

黃錦:“你就是高翰文?”

高翰文:“罪員高翰文。”

黃錦從袍袖裏掏出了聖旨,慢慢展開:“上諭!高翰文聽旨!”

高翰文這才驚了一下,撩起長衫跪下了。

芸娘眼中也閃過一道驚疑,頭低著,卻顯然在專注地等聽聖旨的內容。

黃錦宣旨了:“原翰林院修撰高翰文,實無經略之才,妄獻治國之策,所言‘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方略誤國誤民,朝議痛恨,朕思痛心!”念到這裏黃錦略一停頓瞟了一眼高翰文。

高翰文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卻無言語,等聽下文。

芸娘的眼也難過地閉上了。

黃錦接著宣旨:“姑念爾雖才不堪用,尚心存良知,不與鄭泌昌、何茂才者流同汙,能體治下災民百姓之苦。朕秉承太祖高皇帝‘無心為過,雖過不罰’祖訓,免究爾罪,著回翰林院仍複修撰之職。爾苟懷報國之心,則有太宗文皇帝《永樂大典》在,經史子集,從頭仔細讀去!欽此。”

雷霆過後雨露突然降臨,春夢醒時已經恍若隔世,而昨夜與芸娘一番齟齬,現在也猛然覺到是牙齒咬到了舌頭。兩人都是一宿未睡,而芸娘今晨起來就再沒做飯,一枕無黃粱,已是分手時。高翰文磕了三個頭,高舉兩手去接聖旨,目光不禁望向側麵的芸娘。

芸娘卻身子一軟,突然暈在地上。

黃錦:“怎麼回事?快去看看。”

一個錦衣衛就站在她那一側,連忙挽起她的一隻手臂,捧住她歪在一邊的頭,看了看:“回黃公公,是中暑的症狀。”

黃錦:“快掐人中!”

那個錦衣衛本就熟通此道,有了吩咐,大拇指便掐住芸娘的人中,立刻又說道:“還有饑餓的症狀。”

黃錦又轉對另一個錦衣衛:“喂口熱水!”

高翰文突然接言:“沒有熱水,我這去燒。”

黃錦:“我呸,等你燒熱了水,人也沒了。端碗涼水來,不要用井裏的,用缸裏的。”

那個錦衣衛奔了出去。

黃錦已從書桌前走了過來,彎下腰端詳芸娘的症狀:“為什麼沒吃飯,是鎮撫司沒給糧米嗎?”

高翰文也已捧著聖旨站起了,立在一旁,知是問他,答道:“廚房裏有。”

黃錦:“為什麼不做?”

高翰文哪裏能答,低頭默在那裏。

端水的錦衣衛捧著一碗水進來了,過來便要喂芸娘。

黃錦:“這不是吃的,端著待在邊上。”

那個錦衣衛便捧著水待在那裏。

黃錦挽起了右手的衣袖,伸直食指中指在水裏浸濕了,一邊吩咐攙著芸娘的錦衣衛:“扶住她的頭。”接著便用食中二指在她的左頸部先用水輕刮了刮,接著揪起來。

一把,兩把,三把,芸娘的頸上便顯出了紫黑色的一條!

隨著一聲輕哼,芸娘悠悠醒了。

黃錦:“莫動,還有兩處。”說著又去頸部的另一邊揪了幾把。

又是一條黑紫。

“扶住頭,後頸還有一處。”黃錦又轉到芸娘的背後,在她後頸脊椎處又揪了幾把。這才站起了,“坐著莫動,換碗水給她喝。”

民間中暑救急,北人放血,南人扯痧,尤以揚州人精於此道。湖廣一帶扯得滿頸滿胸滿背,揚州人隻要在頸部扯上三處,即可救人。黃錦就是揚州人,芸娘又是江南體,三把下來已然解暑。

黃錦走到了錄房門口,那個錦衣衛又已換了一碗水端了進來。

黃錦望著午後的烈日:“日頭毒,可你們也不能在這裏待了。找把傘給他們打著,送到高大人府裏去吧。”

芸娘已經強撐著自己站起了:“公公,你們讓高大人走吧。他走他的,我走我的。”

黃錦回過了頭:“你說什麼?”

芸娘雙手接過錦衣衛遞來的水喝了兩口,已經平靜下來:“我是鎮撫司的上差從杭州押來的,要是宮裏認為我沒罪,我就回江南去了。”

黃錦望了望芸娘,又望了望高翰文:“扯淡!老祖宗都交代了,高翰文莫非想棄了你?”

芸娘:“公公誤會了,我和高大人素絲無染,說不上棄不棄的話。”

黃錦:“你們還是生米?”

太監口不擇言,高翰文和芸娘已然有些尷尬。

芸娘低下了頭:“我說了,我和他素絲無染。”

“這是怎麼說……”黃錦有些意外,望了望門外,又回頭望了望二人,“老祖宗可是打過招呼的,高翰文,你怎麼想?”

芸娘不待高翰文開口連忙接過話去:“老祖宗真要可憐小女子,就請安排我搭坐一條官船送我回去。”

“出去吧,先出去吧,出去了再說。”黃錦轉對一個錦衣衛說道,“今夜安排她到一個客棧睡一宿,她真要走,我也要請示了老祖宗再說。”說完走出了錄房。

芸娘身子雖依然虛弱,已經提起了包袱,跟著走了出去,再沒看高翰文一眼。

一個錦衣衛跟出去了。

另一個錦衣衛看著高翰文:“高大人也快拿了東西走吧。”

高翰文再抬腿時才驀地覺得腳下又沉又軟,幾步路竟如此漫長,走到門邊,滿目日光,隻看見竹竿上曬著的自己那兩件長衫!

從北鎮撫司詔獄出來,黃錦徑直去了玉熙宮複旨,回奏高翰文已經放了,又拽了個空隙在大殿門口悄悄將芸娘要回江南的事向呂芳說了,呂芳歎了口氣,吩咐讓芸娘搭乘抓齊大柱的錦衣衛官船同去。

這一路差使辦下來已是酉牌時分,當夜又是黃錦當值,氣也沒得喘,滿身臭汗又來到了司禮監值房。

下午當值的那個孟姓秉筆太監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辛苦。”

黃錦取下了帽子,一個當值太監連忙接了過去。

黃錦自己解著身上的袍子:“差使耽誤了,讓孟公公多當了半個時辰的值,明兒我也替你多當半個時辰,你趕緊去吃飯歇著吧。一身都臭了,快打盆水來!”

那個當值太監替他掛好了袍子立刻奔了出去。

那孟姓秉筆太監臉上笑著:“宣個旨去了好幾個時辰,一準是把那個高翰文送回家了。黃公公,忝在同僚,咱家服你的為人,可也勸你一句,在這裏當差,也不能太菩薩心腸了。”

當值太監已經端著一盆水搭著一塊麵巾又進來了。

“罪過。”黃錦已然脫掉了內衫,讓那當值太監在身上擦著,“做了我們這號人想修成菩薩,十輩子以後的事了。救一條命算一條命吧。”

那孟姓秉筆太監一向以沉默寡言見長,今天已是多說了很多話了,這時不再接言,隻說道:“那我走了。”

黃錦:“慢走。”

孟姓秉筆太監走了出去。

“我自己來吧。”黃錦待那當值太監擦了後背,在麵盆裏又絞了麵巾,便從他手裏把麵巾拿了過來,自己擦脖子和前胸。

“你出去。”陳洪的聲音在背後傳來。

那當值太監慌忙低頭退了出去。

黃錦的手停了一下,接著顧自擦著身子:“陳公公還不歇著?”

“你不一直沒歇著嗎?”陳洪反問一句,走到他對麵的椅子前坐下了。

黃錦已然知道他要找什麼茬了:“嗨。難得曬個太陽,也就宣個旨跑個腿罷了。司禮監的事第一是老祖宗,第二便是你陳公公,當家的是你們,我們歇著不歇著都這樣。”

“可不一樣。”陳洪說這話時臉色已經不好看了,“從成祖文皇帝開始,宮裏便定了鐵規矩,鎮撫司歸首席秉筆管,我現在就當著此職。今日你去鎮撫司,連個招呼也不跟我打,又說我是個當家的,又把我的家給當了,黃公公,這又怎麼說?”

“原來說的是這回事,我賠罪。”黃錦一邊說著,一邊照舊去絞麵巾擦身子,“可當時主子萬歲爺給老祖宗下了旨,老祖宗一出殿門就看見了我,叫我去宣旨,說是立馬放人。我要再來請你陳公公的示,便違了主子的旨。沒辦法,隻好先破一破規矩。陳公公要問這個罪,我認了就是。”

“上有主子萬歲爺,下有老祖宗,我敢問你的罪?”陳洪早就摸清了底細來的,也知他會拿上頭來壓自己,這時並不動怒,“可鎮撫司那邊向我報了,主子的旨意裏隻說放高翰文,沒說放那個女的。現在那個女的在哪裏?”

黃錦:“陳公公這個責問我倒真聽不懂了。主子的旨意裏是沒有說放那個女的,可當時抓高翰文的旨意裏也沒說要抓那個女的。那個女的是陪著高翰文進的詔獄,今日既有旨意放高翰文,當然一並放了。這也有什麼錯嗎?”

陳洪眼中露出了凶光:“江南織造局的事,沈一石的事,全在那個女的肚子裏裝著,你放了她,是想替楊金水開罪,還是怕她抖出其他人什麼事?”

黃錦:“在江南織造局伺候楊金水的人多了,跟沈一石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莫非就這條理由都要抓起來?陳公公,浙江的事已經夠讓主子萬歲爺煩心了。老祖宗也不是沒打招呼,我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鎮撫司歸我管!”陳洪終於被激怒了,在茶幾上拍了一掌站了起來,“你們今天少了一事,日後事情就都在我頭上。那個女的是你放的,我給你麵子,你立馬給我把她抓回詔獄。”

自從半個月前呂芳發去守永陵,陳洪露出了曹操模樣,黃錦便從心裏跟他劃地斷義了,上回治了他的心腹,便知道這場架遲早要吵,今天被他逮住了這個理由,不吵也收不了場了。遲吵是吵,早吵了今後見麵也就再不用熱不是熱冷不是冷了。打定了這個心思,黃錦上身這時還光著,幹脆扯開了褲頭,將麵巾伸進去擦著:“多謝陳公公給我麵子。可這個差使是主子下給老祖宗的,要給麵子陳公公還是去給老祖宗麵子吧。”

“休要拿老祖宗來壓我!”陳洪一把抓去,五指罩住了茶幾上的茶碗,手哆嗦著直顫,“老子告訴你,我認幹爹的時候,你還在酒醋麵局搬壇子呢!給臉不要臉,你去還是不去?”

黃錦:“我是不要臉,總比戲台上曹操那張白臉好些。”

“你說誰是曹操!”陳洪哪裏還能再忍,抓起茶碗狠狠地向黃錦身邊那個麵盆砸去!這一下砸得好重,茶碗砸在麵盆裏,穿過水麵仍然碎成幾塊,茶碗裏的水,麵盆裏的水一齊濺了出來,把黃錦那條褲子濺得又是水又是茶!

緊接著,黃錦一腳將麵盆向陳洪方向踢去!

一麵盆的水連著那個麵盆踢飛向陳洪,陳洪想退又被身後的椅子擋住了,那麵盆直砸在腳邊,一身的袍子上也立刻全是水,全是茶!

“反了你狗日的!”陳洪咆哮了,撲了過來,便劈頭扇向黃錦。

黃錦這時上身光著,手還提著褲子,無法還手,隻得將頭一閃,這一掌劃下來還是落在他的肩頸部,立刻紅了。

黃錦飛快係好褲子,雙手抓住了陳洪的袍襟,往後推去。

陳洪被他推得退了好幾步,也伸手來抓黃錦,苦在他上身沒有衣服,這一抓隻在他肩胸部抓出了幾條血痕,自己卻已被黃錦推倒在椅子上,緊緊按在那裏。

陳洪便來抓黃錦的臉部,黃錦早有防備,頭一低狠狠地向陳洪的胸口一頂,這一下連人帶椅子往後翻倒了。陳洪仰麵被壓在地上的椅子上,黃錦兀自緊抓頂著他不撒手也不鬆頭:“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吧,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