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3)

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錐心的絕望。當浙案按照朝廷的旨意結案後,海瑞那顆心也就如八月秋風中的落葉飄零,向趙貞吉遞交了辭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攜老母妻女歸隱田園……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黃昏,秋風已有了蕭瑟之意,院子裏大樹上許多葉子還沒有黃便紛紛飄落下來。

進院前腳步急促,望著後院那道門,海瑞的腳步便放慢了,顯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幾步路就有些漫長。

海門的規矩,盡管住在縣衙的後宅,深戶森嚴,還是一上更便鎖院門,白天門也是掩著。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門邊,便停在那裏。

門內的院落裏清晰地傳來紡車轉動的聲響。海瑞站在那裏,聽著那聲響,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雙手將虛掩的門輕輕推開。

門推得很輕,門內的人便一時沒能察覺。海瑞站在門邊,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簷下,海妻一條矮凳坐在紡車前正搖動轉輪專注地紡著紗線。小女兒也蹲在母親身邊,專注地望著從母親手裏那團棉花慢慢變成一條,又慢慢在轉輪上變成一線。

海瑞臉上浮出了丈夫和父親應有的愛憐。接著,他站在門口輕咳了一聲。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過來了,滿是驚喜!

女兒是從母親的目光中轉過頭來的,立刻一聲驚呼:“阿爹!”小腿飛快地向父親跑了過來。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兒,這才向正屋門口走去。

妻子已經站在那裏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經望向了屋內。

海妻卻沒有立刻答話,目光中也露出了複雜的眼神。

海瑞的臉肅然了,緊接著又問道:“阿母呢?”

“阿婆在廚房裏。”抱在手裏的女兒答話了。

“阿母去廚房幹什麼?”海瑞立刻端嚴了臉,放下了女兒,緊望著妻子。

海妻這才輕輕回話了:“剛回家,我說了你千萬不要生氣。”

海瑞緊望著她。

海妻低下了頭:“阿母在廚房做飯呢。”

“豈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側廊廚房那邊大步走去。

跟平時不同,海母完全換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間還係著一塊粗麻圍裙,坐在灶前,正將一塊劈柴續進灶內的火裏。接著站了起來,揭開大鐵鍋上木盆狀的鍋蓋,一片白色的蒸汽騰地冒了出來,海母吹了一口氣,望向鐵鍋裏蒸的那碗紅棗雞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門邊,望著母親的側影,眼中便閃出了淚花,連忙揩了。在門邊就跪了下去,為了不使母親失驚,輕輕叫了一聲:“阿母。”

海母還是微微驚了一下,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從上麵望下去,看見了趴跪在門口的兒子。

滿臉的汗,順手撩起腰上的圍裙,海母連忙揩了一把汗,向兒子走過來了:“汝賢,你怎麼回來了?”

海瑞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跪在那裏說道:“兒子不孝,沒有教好媳婦,讓母親受累了。”

“責怪你媳婦了?”海母急問道。

海瑞抬起了頭:“兒子當好好責教於她。”

“快五十了,還是改不了。什麼事不問清楚就責怪人。”海母這句話竟是帶著一絲笑容說出來的。

海瑞怔住了,還是跪在那裏,有些不解地望著母親。

“起來。”海母扶著兒子的手臂,海瑞連忙站起了。

海母:“告訴你吧,你婆娘懷上了。”

海瑞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說道:“有身孕也不過一兩個月,哪就連廚房也不下了?還要累著阿母。”

海母:“我不讓她做。試過了,醃的一壇子酸黃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門有後了。”

海瑞這才溫言答道:“是。”

海母:“既來了,把那碗紅棗蛋端去,給你媳婦補補。”

海瑞:“是。”連忙走到灶邊,看見灶內一塊柴火還有一半沒有燃完,便先將那柴火拿出來,在灶眼裏戳熄滅了,把沒有燃完的半塊幹柴放在灶外,這才從灶台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紅棗蛋。

海母一直含著笑望著兒子端著蛋走出廚房。

海妻舀起一個雞蛋卻停在手裏,目光慢慢望向門外。

海母已經坐在廊簷下的紡車前,幫著媳婦又紡起線來。海瑞搬了個小矮凳,坐在母親身邊。

屋裏桌子前女兒站在母親的對麵,兩眼睜得好大,望著母親勺裏那個滾圓的雞蛋。

海妻見門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對著屋裏,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兒輕步跑過去了,海妻將雞蛋喂到女兒嘴裏。蛋大嘴小,女兒連忙用手拿著雞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嚨裏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來。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聲,連忙又從碗裏舀了一勺湯喂進女兒嘴裏。女兒這才將那半個雞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頭給女兒做了個慢慢吃的手勢,女兒拿著那半個雞蛋,輕步走到一邊,躲在門後吃去了。

海妻這才舀起一顆紅棗送進了自己嘴裏,目光又深情地望向了門外的婆婆和丈夫。

母親和兒子顯然已經說了一陣子話了,這時兩人的沉默,便是海瑞在等著母親對自己選擇的表態了。

海母不停地轉動紡輪,棉線從他的左手裏飛快地轉了出去。這一把棉紡完了,海母不再讓棉線續下去,那棉線便此斷了。

海母望向了坐在旁邊的兒子。

海瑞依然低著頭。

海母也就不再看他,把目光望向院子的上空,慢慢說道:“記得還是你一歲的時候,你阿爹中了秀才,卻怎麼也不肯再去考舉人。那時他跟我念了兩句詩,說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我問他什麼意思,他說朝政太腐敗。又告訴我這兩句詩是古越歌。我們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時候的越國?”

海瑞抬起了頭,眼中有幾點淚花:“回阿母,我們浙江正是古時的越國。”

海母從衣襟裏扯出一塊葛麻的手帕遞給兒子:“你阿爹當年不肯再考舉人,你現在不願意再做官,都是一個道理,阿母理會。”說到這裏,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淚花。

海瑞一驚,連忙移過身子給母親去揩淚。海母接過帕子飛快地揩了一下,接著笑道:“我們母子還是說老百姓自己的話吧,‘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在海南老家幾十畝田還養不活我們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賠著笑:“等到孫子生下來,兒子也沒了官務纏繞,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兒子一樣。”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見到這個孫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見阿爹了。”

海瑞:“阿母仁德天壽,一定還能夠等到抱抱曾孫。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兒子雖有幾個朋友也沒有辦法來給阿母祝壽,兒子心中慚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婦在,雖還沒生,孫子孫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稱二斤肉來我們一家五口自己做壽。”

海瑞:“是。”

海妻和女兒就在屋內,一直都在聽著屋外母子的說話。聽說有肉吃,小女兒立刻跑出來了:“阿婆,我要吃阿母做的燉牛肉。”

海母今日十分慈祥,拉著了孫女的手:“阿囡懂事,你阿母現在是雙身人,不能做重事。明天阿婆給你做燉牛肉。”

海妻這時也走出了門外:“阿母這樣顧著兒媳,兒媳實在擔當不起。其實李太醫走的時候說過,有身孕要做點活,千萬不能坐著躺著。”

海瑞立刻接言:“李太醫的話我們一定要聽。”

海母:“沒什麼一定要聽的話。大夫的話聽一半不聽一半。我說了,滿月子以前,洗衣做飯都不能讓你媳婦幹。”

海瑞輕歎了一聲:“是。”

凡大縣,設了縣丞便在大堂右側院落配有縣丞辦公的地方。譬若淳安,這兩個多月海瑞調往杭州審案,便是縣丞田有祿署理知縣事,一切刑名錢糧也都在縣丞的堂署裏處置。

縣丞為正八品,堂署比知縣大堂小,但一樣設有公案牌告,一樣有堂簽,一樣可以撒簽子打人。

田有祿現就坐在自己堂署的案前,管錢糧的吏首,管刑名的吏首,管差役的班頭,還有管牢獄的那個王牢頭都被叫來了,等著聽田有祿發話。

“海老爺回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不倒黴的時候田有祿還是像個官,這時目光向書吏衙役們遍掃了一眼,“他在省裏辦案出了點差錯,辭官的帖子趙中丞已經送到朝廷去了。剛才見麵他也同我交了底,說是朝廷的回文到來之前他不便理事了,叫我多操心。吃八品的俸祿幹七品的差使,我這也不知走了哪個背字。”說到這裏他故意停了下來。

書吏和衙役當然知道他這不是走背字,這是在告訴大家,淳安縣眼下是他當家,海老爺雖然還沒搬走,已經是個待罪的官了。官場的風氣,打了招呼就得有回應,一時各部門的頭都表態了:

錢糧吏首:“二老爺放心,我們在你老手下當差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懂得規矩。”

刑名吏首:“功勞苦勞都擺在這裏,說不定朝廷的回文便叫二老爺接了本縣的知縣,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差役班頭:“催糧拿人,二老爺發簽子就是。”

王牢頭:“也是。自從海老爺來了,我那牢裏十間倒有九間是空的,刁民盜賊也該去拿些了。”

“恐怕是要拿些人了。”田有祿見大家都捧自己的腳,精神旺了,“趙中丞的指令昨天發下來的。我們淳安那麼多農戶、桑戶借了織造局的糧,現在倒不願還絲。這還了得。半個月內,至少收一萬擔絲上來,解到省裏去。不肯交絲的,就都關到牢裏去。”

王牢頭一下子來了精神,轉對差役班頭說道:“老弟,你那裏人手夠不夠?人手不夠,我那裏二三十號人都可以幫你去拿人。”

差役班頭:“衙裏的補貼我可沒法子分給你。”

王牢頭:“不要不要,號子裏關了人,我們還分你們的補貼幹什麼。”

“能少拿人還是少拿人。”田有祿一臉正經打斷了他們,“隻要百姓安守本分肯把絲交上來。政清人和還是要緊的。”

錢糧吏首:“二老爺這是一片愛民的心,我們理會得。”

“眼下還有一件大事。”田有祿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肅穆。

四個人都安靜了,一齊望著他。

田有祿:“州裏給我打了個招呼,他們探聽到胡部堂的公子從老家要來了,會從我們淳安過。我掐算了一下,就在今明兩天。說完了話我就得到驛站去,在那裏等著。送走了胡公子,再辦催絲的事。”

四個人都嚴肅了。

錢糧吏首:“這可怠忽不得。按常例,部堂的公子就得按部堂的待遇伺候。我這就調六百兩銀子給二老爺。二百兩辦飯食草料,四百兩是贄敬。”

田有祿重重地點了下頭:“飯食草料用現銀,贄敬最好用銀票。”

“理會得。”錢糧吏首說了這句望向田有祿,似有難言欲言的話要說的樣子。

田有祿:“有什麼盡管說。”

錢糧吏首:“屬下曾經聽二老爺說過,明日便是海老爺的太夫人七十壽辰。原說大家湊個分子賀一下。還賀不賀,請二老爺示下。”

田有祿確實就在三四天前便跟他們打了這個招呼,當然那時沒想到海老爺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回來,心裏早就沒想什麼賀壽的事了,可屬下既提出了,也不能不給個話。便坐在那裏,拈著下巴上的髭十分認真地想著,然後說道:“按理,同僚一場我們應該去賀這個壽。可海老爺這個人你們也知道,不喜歡這一套。何況待罪在家,為他想,我們也不要去給他添亂子了。”

這哪裏扯得上添亂子?四個人也就要他這句話而已,立刻齊聲答道:“那就不去添亂子了。”

淳安是大縣,況地處水陸要津,今年鄉下雖遭了災,海瑞來後安定了災情,因此每日早市依舊繁鬧。

江南不比北方,由於種植水稻,百姓都視牛如人,輕易沒有宰殺牛肉賣吃的。因此市麵上賣豬肉的,賣雞鴨魚鵝和新鮮蔬菜的到處都有,唯獨牛肉檔很難找到。海瑞為了不使百姓認出,清晨出門依然戴著鬥笠,半遮著臉提著菜籃在市井人群中慢慢走著,尋找賣牛肉的地方。

走到一個賣茄子和辣椒的老漢攤前,海瑞蹲下了:“稱一斤辣椒、一斤茄子。”

那老漢給他抓辣椒稱了,又挑了幾個茄子稱了,倒進海瑞的菜籃中:“十枚銅錢。”

海瑞一邊數著銅錢,交給老漢時問道:“請問,哪裏有牛肉賣?”

那老漢望了他一眼:“客官不是本地人?”

海瑞:“路過貴地做點生意。”

那老漢:“問我還真問對了。上槐村李二家昨天的水牛摔死了,正在南門那邊賣呢。”

海瑞:“多謝指點。”提著菜籃向南門走去。

“鎖了!都鎖了!一個也不要讓他們跑掉!”人群前方一聲大喝,街麵上立刻亂了!

海瑞抬眼望去,隻見淳安縣衙的差役還有大牢的牢卒正在追趕一群賣生絲的百姓。

一些人被拽住了衣領,一些人被掰著手臂,裝著生絲的包袱都被差役和牢卒搶過去了。

差役班頭和那個王牢頭站在那裏大聲吆喝:

“鎖鏈幹什麼的?都鎖了!”

“生絲送到衙裏去!人都抓到牢裏去!”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從腰間掏出鎖鏈鎖人。

做其他生意的百姓都驚了,一個個拎著自己要賣的東西四處奔散。

海瑞被不斷擁來的人撞過。

“都帶走!”王牢頭大聲喊著。

差役和牢卒抓了十好幾人,用鐵鏈牽著向這邊走來。

在明朝吃公門飯第一快心之事便是抓人。因朝廷設了提刑司、鎮撫司,專司捉拿大臣,有時抓的甚至是手握重符、擁兵在外的大將,這就需要琢磨更多抓人的法門,上行下效,影響到府州縣衙,那些公人抓人的手段比曆朝都狠了許多。如在唐朝,抓人還叫捉人,杜甫《石壕吏》中說,“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可見當時把人還當活的看,需要去捉。在明朝已經不叫捉,而叫拿了,把人當作東西,去拿便是。

“還有兩個,跑那邊去了,拿了!”差役班頭望著跑向海瑞這邊兩個壯年漢子大聲嚷道。

幾個差役和牢卒飛奔著追過來了,街市上的百姓紛紛往兩邊躲避。

當街中便隻有海瑞一個人站在那裏了,望著那兩個壯年漢子從身邊拎著包袱跑過去,眼看著幾個差役牢卒飆追如狂,漸漸近了。

“站住!”海瑞一聲大喝。

那幾個差役和牢卒猛聽到這一聲大喝,下意識便去刹那腳步,有幾個停住了,有幾個一下子停不住,步停了腳還向前滑了好遠,這才都站住了。

“喲嗬!”一個已經滑過海瑞身子的差役並未看出是海瑞,隻當有人出來找死,大叫了一聲轉過身來便欲看這個找死的人是誰,可一看到那幾個差役和牢卒都張皇地僵屍般站著,這才看出,這個人是海老爺。

遠處,差役班頭和王牢頭也看清了突然出現的海瑞,二人一下子懵了。

王牢頭首先害怕了,望了望被抓在那裏的十幾個人,又望向差役班頭低聲說道:“把這些人都放了!”

差役班頭:“不是說他待罪在家不理事了嗎?待罪了便不是官,去,告訴他,這是二老爺奉趙中丞的命令叫我們幹的。”

王牢頭依然怵海瑞:“那我在這裏看著這十幾個人,你去跟他說。”

差役班頭乜了他一眼:“我也沒叫你來,來了你又這麼怕?”

其他差役和牢卒都望向王牢頭。

王牢頭麵子下不來了:“各幹各的差使,我怕什麼了?那你在這裏看著,我過去。到底看是你怕還是我怕。”說著一個人向海瑞走去。

奔逃的百姓都不逃了,慢慢停了下來,有膽大的還走近了些,遠遠地圍著看。

王牢頭走近海瑞便堆出笑來,屈下一條腿行了個半禮:“參見海老爺。”

“跪下。”海瑞聲音不高威嚴不減。

王牢頭那一條腿還沒伸直便僵在那裏,望著海瑞。

海瑞見他兀自不跪兩眼閃出光來:“衙門公幹之員見堂尊行什麼禮都不知道嗎?”

王牢頭囁嚅著:“不說海老爺在家裏待、待……”

海瑞:“待什麼?”

“待罪嗎?”王牢頭咬著牙說完了這句話。

海瑞冷笑了:“你聽誰說我在家裏待罪?”

王牢頭有些發瘮了:“二、二老爺……”

海瑞:“二老爺叫大老爺在家裏待罪,大明朝的王法什麼時候改的?”

王牢頭雙腿一屈跪下了。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跟著跪下了。

“為什麼抓百姓?搶百姓的生絲?”海瑞緊盯著他。

王牢頭:“回堂尊的話,二老爺說奉了趙中丞的命,淳安的百姓借了織造局的糧,現在要立刻拿生絲還糧。”

海瑞:“你是個管大牢的,為什麼也出來抓人?”

王牢頭:“回堂尊的話,趙班頭那邊人手不夠,叫小的出來幫忙。”

海瑞又冷笑了一聲:“看樣子你們是想把淳安的百姓都抓了!”

王牢頭:“堂、堂尊,這可不幹小人的事,上有二老爺,下有趙班頭,小人隻是臨時調來幫手的。”

海瑞盯著他:“田縣丞現在哪裏?”

王牢頭:“稟堂尊,聽說胡部堂的公子來了,二老爺去驛站侍候差使去了。”

海瑞眼中又閃出光來:“侍候差使?胡部堂的兒子是朝廷什麼官員?”

王牢頭:“好、好像沒有什麼官職。”

海瑞:“立刻去驛站,把田有祿叫來,就說現任淳安知縣海瑞不待罪了,隻怕還要升官。現在在大堂等他。”

王牢頭:“大老爺……”

海瑞:“去不去?你不去現在就免了你的牢頭,叫別人去。”

王牢頭:“小人立刻就去。”爬起來飛奔而去。

海瑞又把目光掃向跪在地上的那些差役和牢卒:“去告訴你們那個大落落的趙班頭,叫他立刻把百姓放了,東西還了,都到大堂來。”

“是!”那些差役和牢卒一齊磕了個頭,慌忙爬起,向兀自大落落站在那邊的差役班頭和那群依然抓著百姓的差役跑去。

海瑞拿起擱在菜籃上的鬥笠,提起菜籃,一個人回身走去。

街兩旁圍觀的百姓都跪下了:“海老爺!”

那個剛才賣茄子和辣椒給海瑞的老漢就跪在人群前,膝行了兩步,雙手捧起十枚銅錢:“小民老花了眼,竟沒認出是青天海老爺。這錢請海老爺拿回去。那點辣椒和茄子小民自己種的,海老爺要看得起,就算小民送給海老爺了。”

海瑞伸出一隻手攙起了他:“買東西付錢與看得起、看不起無關。老丈既有這片好意,就請幫我做點事。”

那老漢:“海老爺隻管吩咐,小民去做。”

海瑞又從袖裏掏出一吊銅錢:“煩你去南門口給我買兩斤牛肉送到縣衙後宅我的家裏去。錢要是不夠,家裏人會補給你。”

那老漢雙手捧接過那吊銅錢。

“拜托了。”海瑞又望向滿地跪著的百姓,“父老們都起來,該幹什麼去幹什麼。你們也沒犯王法,我也不在公堂上,不要見著就下跪。”

百姓們依然跪著。

海瑞便不再說什麼,戴上鬥笠提著菜籃大步向衙門方向走去。

無數雙百姓的眼睛送著他前行的背影,鴉雀無聲。

大堂衙前的堂鼓聲敲響了,一陣陣傳來。

海瑞打開了麵前那個木箱上的銅鎖,揭開了箱蓋,他的那套七品官服官帽和那方淳安正堂的大印顯了出來。

海瑞卻停住了,靜靜地站在箱前,望著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官服官帽,望著那顆用黃布包著的淳安正堂大印。

嚴黨依然未倒,鄭泌昌、何茂才雖被正法,趙貞吉推行的依然是前任的苛政,遭受重災的淳安竟也未能幸免。決意辭官的海瑞又被激起了為民抗爭的憤怒。全身而退既已不能,直接跟趙貞吉一爭便勢所必行。他要吼出自己的最後一聲,上震朝廷!

堂鼓聲越敲越響了,海瑞更不猶豫,倏地拿出官帽戴上,接著拿出官服抖開穿在身上,係上腰帶,再捧起那顆用黃布包好的大印,向前麵大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