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郎中模樣的官員喊話了:“諸位!”
坐在三道倉門前的主事們都望向了他,海瑞便坐在最左邊那道倉門前。
那個郎中喊了這一聲接著是歎了口氣:“唉!清了倉底了,每人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實話說哪一家這點東西都過不了這個年,可也就這麼些東西了。真不知道發給他們時會要怎樣的挨罵……”
三道門前的主事都望著他,海瑞也望著他。
“可醜媳婦總得見公婆麵。”那郎中下了最後之決心喊了一聲,“開倉發東西吧!”
三道倉門左扇的小門都開了,立刻庫工們抬著沉重的案桌從裏麵緊挨著擺到了小門邊,以防有人衝了進來。
立刻便見三個小門外擠滿了人頭。
海瑞左邊的這道倉門,專司給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通政使司四個衙門的官員簽發錢米。這四個衙門都是清流,平時彈劾官員、糾正時弊的都是他們,較之六部,最是清貧,也最是難惹。今天把海瑞派給他們發放錢米,就是趙貞吉的安排,讓清官對付清官,也讓海瑞知道大明朝並非他才是清官。當然這層意思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海瑞望向他那道門前排在第一個的那個官員問道:“請問哪個衙門供職,尊姓大名?”
那個官員答道:“國子監司業李清源!煩請找找。”
海瑞:“失敬,請稍候。”說著便對身邊的書吏,“請找出國子監司業李清源李大人的名冊。”
“是。”那書吏答著便在身前大案上那幾本名冊裏找到了封麵上寫有“國子監”的那本,翻到第三頁便看到了“李清源”三字,便將那本名冊遞給了海瑞。海瑞看了看,將名冊倒了過去,擺在那人麵前,又遞給那人毛筆:“請簽名吧。”
那人飛快地接過筆,在上麵寫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格下麵的空格中端端正正地寫下了“李清源”三字。
海瑞大聲地說道:“請給李司業李大人發祿米!”
他身後的一個庫工立刻將一堆三袋提了起來放到了門前的大案上。
李清源睜大了眼望著一大一中一小三個袋子問海瑞:“請問,都是什麼?共有多少?”
海瑞答道:“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全在這裏了?”李清源立刻睜大了眼。
海瑞低聲又答道:“全在這裏了。”
李清源立刻嚷了起來:“我的欠俸都二十多兩了,這才不到五兩銀子。我一家六口,還有兩個仆人,甭說過年,還債也不夠!”
“是不是我們六品一級就這些東西!”緊挨著李清源身邊那個官員緊跟著嚷道。
海瑞望向他們:“不是。今年二品的各部堂官都不發東西。”
“不要跟我們說各部堂官!”李清源吼了起來,“堂官們還需要這些東西過年嗎?他們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皇上的恩賞,弄出這個由頭來對付我們這些小官!你們戶部這些人也靠這點東西過年嗎?”
海瑞不語。
“怎麼回事?”
“一共到底發多少?”
李清源背後無數人急著問了起來。
李清源調過頭向身後的人激動地嚷道:“每個人今年就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他身後立刻炸了鍋,無數顆頭擁了過來,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全從門外望向海瑞:
“你們戶部也忒黑了吧!”
“你們自己難道也隻有這麼點東西嗎?”
“大明朝的錢都被你們弄到哪裏去了!”
海瑞依然坐在那裏,望著那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和那些紛紛責罵的嘴,不語,也不動氣。
“回話!”
“回話!”
“不回話就把他拖出來!”
海瑞還是靜靜地坐著,目光深深地望著那些人。
突然有一個官員在幾顆人頭後踮起了腳將一團雪球向海瑞砸來!
那團雪砸在海瑞的烏紗上!
海瑞依然一動沒動。
豈止這道倉門,中間和右邊那兩道倉門也已群情鼎沸,怒罵如潮了!
此刻,六部還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各部衙掌部、掌院的正堂官這時都集聚在西苑內閣值房。雖說四個閣員本就兼著四個部衙,加上其他部衙的堂官也有好十幾個人。值房不是太大,這時便都擠著,肩挨肩地在書案前寫著青詞。
皇上的萬壽宮、永壽宮、朝天觀、玄都觀在後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九就要竣工了。天下第一大事,統領百官的內閣大臣和各部堂官都被叫到了這裏,代表大明天下臣民向皇上各寫一篇敬天頌聖的青詞。說的都是一回事,篇篇還須寫得不同,如何上合天心下愜聖意,這一篇四六駢文真比他們科考時那三場文章還難!
值房的門被厚厚的棉簾遮著,兩個大火盆在屋子中間熊熊燒著,以徐階為首,李春芳、高拱、趙貞吉等十幾個大臣的書案圍在大火四周烤著,拿著朱砂筆在用綠葉做成的青紙上字斟句酌。外麵大雪飄寒,裏麵每個人臉上都淌著汗。至於戶部那邊官員們鬧事,還有兩京一十三省這時天塌下來,他們都無心顧及了。
兩個守在棉簾外聽差的內閣文員這時都穿得棉猴似的,正袖著手在那裏不停地跺著腳避寒,卻見雪地裏一個人向這邊踉蹌奔來。
那人走近了,竟是在廣盈庫主持發放錢米的那個郎中。這時頭上的帽翅隻剩下了左邊一根,身上的袍服也扯爛了,臉上還有好幾道手指抓的血痕!
兩個內閣文員依然袖手跺腳:“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那郎中喘著氣:“出大事了!好幾百人在大鬧戶部……趙大人呢?我、我要立刻稟報趙大人……”
兩個文員略停了一下腳步,接著又跺了起來:“正寫青詞呢。再大的事這時辰也不能去打擾。”
那郎中急了:“趙大人再不去,那些人可要鬧到西苑來了!”
兩個文員這才有些上心了,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掀開了棉簾一角:“要稟報你自己去。”
那郎中已顧不了許多,從棉簾的縫裏鑽了進去。
都看見了那個狼狽不堪的郎中跪在門簾前,又都裝著沒有看見他似的,大家依然在寫著青詞。隻有徐階、高拱和趙貞吉對望了一眼。
趙貞吉目詢了一眼那個正望著他的郎中,便不再理他,加快了速度,寫完了他那篇青詞的最後一個字,站起來走到徐階身邊雙手遞了過去,低聲道:“師相,一定是戶部那邊鬧欠俸了,學生先去看看。學生這篇青詞……”
徐階接過他的青詞:“青詞我幫你斟酌,你立刻去。這個時候千萬不要鬧出事來。”
“學生明白。”趙貞吉向他揖了一下,轉身走出時望了跪在那裏的郎中一眼,那郎中爬起來跟在他的身後走出了內閣值房。
徐階望著他們出門,覺得事態嚴重,便站了起來,向高拱望去,高拱這時也正望向他。徐階給他示了個眼色,自己先向門邊慢慢走去。高拱擱下了筆,跟著起了身,向門邊走去。
那些人都抬望眼,也就看了一下,立刻又埋頭寫各自的青詞。
“肅卿,你的寫完了嗎?”徐階望著漫天的大雪問道。
高拱:“快了,還有幾句話。”
“你也去吧。”徐階轉望向他,“趙孟靜威望不夠,你去才能平息眾怨。”
高拱望向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眾怨。”
徐階:“跟大家把道理說清楚,過了年我們想辦法給大家補發欠俸。”
高拱:“隻有架起鍋子煮白米,沒有架起鍋子煮道理。話我可以說,這次許了願可得兌現,閣老給個實在的時限吧。”
徐階:“明年二月。明年二月我想辦法把今年的欠俸給大家都發了。”
高拱:“寫完了那幾句我去。”
徐階:“那就多辛苦你了。”
高拱:“分內的事。外麵冷,閣老進去吧。”
徐階深望了他一眼,兩人轉身,兩個門外的文員連忙打起了簾子,二人又走了進去。
還沒等趙貞吉趕到,廣盈庫已亂成了一團……
三道大倉門都被推開了,那些裝糧、裝胡椒、裝銅錢的袋子被扔得滿地,原先在外麵大雪中排隊的官員們全都擁了進來,幾十人一堆把戶部清吏司那些發錢米的官員分別圍著,大聲指斥,拖來拉去!
左邊那道倉門裏,海瑞便被好些人圍著,有些認識這是海瑞便隻是在外圍靜靜地站著,好些人並不認識海瑞,全擠在前麵,露出同仇敵愾的麵孔,口吐震耳的罵聲,至於誰說的是什麼,罵的是什麼,那是根本聽不清楚。
海瑞定定地站著,誰也不看,一句話也不回。
這時有一個人緊緊地站在海瑞身前,盡力將推搡的人群用身子擋著,那人便是王用汲。
那邊兩道倉門內的人群吼聲突然暴起,好像是已經打起來了!原來是中間倉門和右邊倉門清吏司的官員忍不住對罵了起來,更激起了眾怒,有人動手了。寡不敵眾,好幾個戶部的官員便掙脫了向倉門外跑去,許多官員怒吼著追著他們去打。
猶如水珠濺入滾油鍋裏,這邊便也有人吼了起來:“這個家夥不給回話,我們也打!”
“打他!”
“看他回不回話!”
於是挨近海瑞的兩個人便開始動手,一個拽住了他的衣領,另一個揮手便打向他的頭部。
“住手!”王用汲吼聲比他們還大,同時一把抓住了打向海瑞頭部的那條手臂。
這聲吼管用,罵的人跳踉的人瞬間怔住了。
王用汲大聲說道:“不講王法!也不分是非了嗎?你們知道現在打罵的這個人是誰?”
那個被他抓住手的官員:“王禦史,你家境好,你過得了年,我們可沒活路。管他是誰!”
立刻便有幾個人跟著起哄:
“戶部這般黑,是誰都一樣!”
“不讓我們活,誰也別想活!”
“打!打到趙貞吉出來為止!”
於是又有些人舉起了拳頭。
“誰敢!”王用汲從來沒有這般生氣過,吼過這一聲,推開了麵前幾個人,大聲說道,“你們過不了年,還能來討欠俸。他過不了年,欠俸都沒得討,知不知道!你們還能領三袋錢米過年,他連三袋錢米都沒得領,知不知道!六個月的俸祿都被趙貞吉罰了,你們竟還要打他,講不講天良了!”
這句話竟如此管用,那些不認識海瑞的人立刻安靜了,麵麵相覷。
立刻便有認識海瑞的人接言了:“這位就是在六必居題字被罰了俸的海主事,鬧事也不該找他鬧。”
另有人也接言了:“也是!鬧也得找對了人。”
最尷尬的是那個國子監司業李清源,此人也是個清官,心裏倒還磊落,這時竟向海瑞一拱手:“不知道是海筆架海主事,冒犯了。其實我們也不隻是因為家裏過不了年。”說到這裏,他爬到了左倉門邊那條書案上大聲喊道:“諸位!我有幾句話說!”
那邊兩道倉門內本還在鬧著,聽他這一聲大喊,都停了下來,無數目光都望向了他。
李清源站在書案上:“嚴氏父子把持朝政二十年,上下其手貪墨無算!五月抄了他們一些人的家,折合白銀有千萬之巨!北邊抗韃靼、南邊抗倭寇依然沒有軍餉,那麼多災民流民依然無錢安撫,現在連我們這些當官的欠俸也依然不能補發!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這些內閣閣員在幹什麼?六部九卿的堂官都在幹什麼?在這裏為了我們個人能不能過年鬧事,這個官不當也罷!要爭就要為我大明朝的國事爭,為天下的百姓爭!欠俸我們不爭了,過不了年也死不了人!找內閣去,問問他們,還管不管大明社稷,管不管天下蒼生!”
海瑞立刻向此人投去欽佩的目光!
緊接著許多人吼了起來:
“李大人說得對!國將不國何以家為?找內閣,跟他們論理!”
“光找他們也沒用,大家都先去寫奏疏,寫完了一齊上疏,參他們!”
“上疏!上疏!參他們!”
真是一呼百應,立刻大部分官員朝三個倉門蜂擁奔去。
剩下一些官員都是相對溫文怕事的人,踟躕了片刻也跟著慢慢向倉門外走去。連那些發放糧米剛才還被圍罵的戶部官員也都向倉門外走去。
廣盈庫裏那些庫工沒有了官員,都不知所措了,也不敢走,便開始收拾撒得滿地的袋子。
海瑞依然站在那裏,王用汲也就沒走,憂患的眼相互對視。
“我是都察院的禦史,大家都上疏了,我也得去。你上不上疏?”王用汲問海瑞。
“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海瑞當即答道,“沒有用的。”
王用汲有些不相信這話是海瑞說的:“這可不像你海剛峰該說的話。”
海瑞:“這就是我海瑞該說的話。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數千裏內幾無一尺淨土,根源不在內閣。病入膏肓,治標沒用,除非治本。如李先生所言,醫國如同醫人,要麼不醫,要醫就要醫本!大明朝的病根在哪裏,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沒人敢去觸及而已。像他們這樣上疏,我不會做,要做,我就會從病根上下手。”
“慎言!”王用汲一驚,四麵望了望,低聲對著海瑞,“剛峰兄,太夫人還在,嫂夫人又有了身孕,批龍鱗的事你現在萬萬想都不能想!”
海瑞黯然一歎:“這也正是我的顧忌所在,先過了這個年再說吧。”
王用汲舒了一口氣:“這才是正經。我現在也不急著上疏了,陪你到街上買些年貨,好歹讓太夫人和嫂夫人過個年。”
海瑞:“心領了。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不要再想著接濟我,我有辦法過年。”
王用汲:“什麼辦法,喝粥的辦法?嫂夫人還有身孕呢,總得給胎裏的孩子補一補吧,你我也不是別人,走吧。”
海瑞深深地望著王用汲:“潤蓮,總有一天我的家人都要拖累給你,現在你就不要管了。”
王用汲聽懂了,一陣黯然。
“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能謀全局者不能謀一隅。”海瑞十分肅穆地又對他說道,“聽我一句,這次不要跟他們上疏,過了年,我再跟你慢慢商量。”說完拱了一下手,向倉門外走去。
王用汲在那裏沉默了好久,不見了海瑞的身影,才步履沉重地向倉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