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3)

走進胡同,離自家院門不遠了,大雪中海瑞才看見緊閉的院門門檻上坐著一個人,身上飄著白雪,身旁擺著用布蓋著的好大一隻竹籃。

更近了些,海瑞認出了那是齊大柱的妻子。

齊大柱的妻子也看清了他,連忙站了起來:“恩公回府了?”

海瑞望了望她又望了望擺在門邊的竹籃:“這麼大雪你坐這裏幹什麼?”

齊大柱的妻子:“恩公,大柱有差使來不了,也不便來,叫我給太夫人、嫂夫人送點年貨。”

海瑞心裏還是感激,臉上卻十分嚴肅:“早說了,你們不要來,更不要給我家送東西。為什麼不聽?”

齊大柱的妻子:“平時我們想來也都沒來,可過年了,恩公,你就讓我們給太夫人盡點孝心吧。”

海瑞:“你們對太夫人的孝心領了,把東西拿回去,我絕不會要的。”

齊大柱的妻子還不死心:“那讓我見一下太夫人和嫂夫人!”

海瑞:“不見了。你家也要過年呢,回去吧。”

齊大柱的妻子慢慢彎腰提起了那隻竹籃,掀開了一邊的布,露出了一隻綁住了腳和翅膀的母雞和好些雞蛋還有一些紙包,望向海瑞:“大柱的東西恩公不要,這隻雞是我養的,雞蛋都是這隻雞下的,給嫂夫人補補胎身總可以吧?”說著目光裏滿是乞求的神色。

海瑞沉默了,稍頃伸手從裏麵拿出了四隻雞蛋:“多謝你了。天冷,回家吧。”

齊大柱的妻子知道再說也沒用了,把布蓋上時眼裏閃出了淚,提著籃子低著頭快步走進了漫天的大雪。

海瑞目送著她消失在大雪中,低頭望向左掌握著的那四個雞蛋,也是好一陣黯然,抬起了頭這才敲門。

過了一會兒門內才傳來海母的聲音:“怎麼還不回去?再不走我可真生氣了。”

“母親,是我。”海瑞把雞蛋藏進了袖中,在門外大聲答道。

院門這才開了,海母站在門內:“公事完了?”

“回母親,公事完了。”答著海瑞進了門。

海母便關院門:“大柱的媳婦剛才來了,硬要送東西,我還當是她呢。”

“應該走了。”海瑞又答著,攙著母親走進北屋。

“坐著,不要起來。”看見紡車前的海妻要站起,海母連忙喝住了她。

海妻身子又坐回到凳子上去。

海母在門外取下掛在門框上的一個笤帚,替海瑞撣去了頭上和身上的雪,又撣了撣自身,脫下鞋竟仍然是赤著腳進了屋。

海瑞也脫了鞋,又脫了襪子,也和母親一樣赤著腳進了屋。

靠東麵的牆,擺著一架織棉布的木機,機頭上露出了剛織了約三寸的布頭。

海瑞向桌上望去,也就半個上午母親已經把昨晚那匹棉布織完,現在已經擺在桌上,他心裏驀地一陣難受,還裝著笑臉望向母親:“這天底下也就是我的阿母最能幹了,早上兒子走的時候還以為這匹布要到下午才能織完呢,沒想這麼快便織出來了。”

海母又在織機前坐下了:“別的不說,織布還是我們海南人行。黃道婆也是在我們那裏學了,才在內地各省傳開。汝賢,廚房裏給你溫了粥,還有幾個窩頭。吃了,換了這身官服,把布拿到前門外去賣了,我們的年貨也就有了。”

海瑞:“是。”

海妻這時已經站起了:“我去吧。”

“說了不起來,又起來。”海母轉頭沉下了臉。

海妻微低著頭:“還不到三個月呢,李太醫也說了,要多走走。阿母不要太擔心,再說廚房也不是官人該去的地方。”

海瑞接言道:“母親,讓她走動走動吧。”

“去吧。”海母不再看他們,織機哐嗵一聲開始連響了起來。

海瑞待妻子走到身前,示意她站住,從懷裏掏出了那四個雞蛋,低聲地說道:“都煮了,你吃兩個,阿母吃兩個。”

海妻望著他。

海瑞下意識地望了望妻子的肚子,又望向了她的眼:“院子裏有雪,慢點走,去吧。”說著一邊取下官帽,走向西麵書房去換衣服。

再大的雪也擋不住過年,有錢的沒錢的買年貨賣年貨,這時都擠滿了一條街,鋪麵裏便不用說了,街兩旁也都搭著棚子撐著傘,雞鴨魚肉粉絲幹果,年畫對聯鞭炮糖,人要買什麼都有。

海瑞戴了一頂往後搭簷的布帽,換了一件粗布棉袍,左手舉著傘,右手懷抱著那匹布,在人流中尋望著布店,透過雪花他終於看見了掛著“瑞興布莊”招牌的一家布店。

櫃台前都是買布的,隻有海瑞是賣布的,收了傘抱著那匹布怔怔地站在那些買布人的後麵,卻不知道如何將這匹布賣給他們。

櫃台內一個老年管事的眼尖,一眼便透過人群看出了海瑞和海瑞懷裏抱著的那匹布,便向他招了招手。

海瑞連忙走了過去。

那老年管事:“你這布要賣?”

海瑞:“正是。請掌櫃看看,能值多少錢。”

那老年管事拖過了那匹布,眼睛往上翻著,手指摸著布麵,又把布拖出了一塊,用掌心平著一路撫去,這才望向海瑞:“這布織得還平整。客官要是早半個月來價錢便好談些。這時來可賣不起價。”

海瑞:“那又為何?”

那老年管事:“早半個月我們可以送到染坊裏染了,現在大過年的誰穿白布?”

海瑞:“原來如此。那掌櫃開個價吧。”

那老年管事:“我看你這個客官也不是做生意的,我也不坑你。半月前我可以給你十五吊錢,眼下最多給你十二吊錢。”

海瑞:“掌櫃,織這匹布我們買棉花就得十吊錢。十二吊也太少了點。”

那老年管事:“十三吊,不能再多了。”

從紡線到織布,母親和媳婦織出這匹布足足費了半月光景,海瑞雖不知談價,也知這個價太對不起家人的勞作,便不再說話,卷起了布便欲離去。

“十四吊。”那老年管事又叫住了他,“這還是看你這布織得不錯。如何?”

海瑞:“十五吊吧,不買我另找買家。”

“取十五吊銅錢來!”那老年管事立刻向身邊一個小夥計喊道。

背著一布袋米,提著一隻雞和一條魚,海瑞走到院門外時發現院門是開著的,疑了一下,立刻走了進去。這才看見,北屋正門的門口一個戶部的書辦正在等他。知道又有要緊的差使了,他疾步走了過去。那書辦也看見了他,連忙迎了過來,接過他肩上的米:“叫小的好等。部裏有急差,請海老爺立刻去。”

“什麼急差?是不是百官還在戶部鬧事?”海瑞拎著雞和那條魚走向廚房那邊。

那書辦背著米跟在他背後:“百官鬧事都在其次了。是順天府大興、宛平兩個縣撥的粥米不夠,倒臥了好些百姓,聽說已經有白蓮教的人在趁機煽動,搞不好激起民變要造反了。”

海瑞在廚房門口猛地站住了。

那書辦緊接著說道:“大喜的日子,這個事還不能讓皇上知道。內閣和部裏的大人們都急得冒煙了,商量著從通州的軍糧庫裏先急調些糧米,由戶部派人押送,趕快設粥棚,不能再餓死人。司裏說了,大興讓海老爺去管。”

海瑞:“我這就去!”

冬日本就短,大雪下著天更黑得早。兩個當值太監在玉熙宮大殿通往精舍的幾處點亮了燭燈,黃錦披著鬥篷進來了。

兩個當值太監連忙跪下:“奴才叩見黃公公。”

黃錦:“起來吧,陳公公還在裏麵?”

兩個當值太監爬起了:“在,正等著黃公公輪班伺候萬歲爺呢。”

黃錦:“這裏用不著你們了,到殿門外候著吧。”

兩個當值太監:“是。”答著退出了殿門。

黃錦走到大殿通往精舍的第一道門外跪下了:“奴才黃錦伺候主子萬歲爺來了!”

不久,陳洪從裏麵出來了,黃錦便站了起來,那件鬥篷還穿在身上,雙手袖在鬥篷裏顯得鼓鼓囊囊。

黃錦:“主子萬歲爺聖體安否?”

陳洪怪怪地看著他:“聖體安。進了殿還披著個鬥篷幹什麼?”

黃錦:“今年格外冷,我倒忘了。”

陳洪:“那還不脫下來。”

黃錦兀自不脫鬥篷:“知道了。陳公公出殿前別忘了穿上鬥篷就是,當心著涼。”

“我現在就穿,你現在就脫。”陳洪一邊取下掛在大殿進精舍通道衣架上的鬥篷,往身上一披,依然緊緊地盯著黃錦。

“什麼話,說這麼久?”精舍裏傳來了嘉靖的聲音。

黃錦立刻接言:“回主子萬歲爺,陳公公有幾句話問奴才。”

嘉靖的聲音:“問完了沒有?”

陳洪這才慌了:“快進去!”

黃錦居然穿著鬥篷就這樣向精舍的第二道門走了進去。

陳洪滿心疑竇地又望了望精舍那邊這才向大殿門外走了出去。

大殿的門外兩個當值太監接著了他,從外邊把大殿門帶上了。

精舍裏今年所有當南麵的窗戶都沒有開,故而滿室彌漫著香煙,以致燈籠和燭光都透著暈黃。

嘉靖依然穿著那身絲綢大衫盤坐在蒲團上。

“叫主子久等了,奴才來了。”黃錦還披著鬥篷飛快跪著磕了個頭又連忙站起。雙手往外端出了藏在鬥篷裏的一個紫砂藥罐,還有一串包好的中藥,小心地放到紫銅香爐的腳下。

嘉靖望著他:“殿門關了嗎?”

黃錦:“奴才這就去關。”還是穿著鬥篷又折出了精舍那道門。

嘉靖的目光在聽著黃錦的腳步聲,聽見了外殿大門上閂的聲音,這才下意識地將身上的絲綢大衫裹緊了,閉上了眼睛。

黃錦又進來了,看見皇上裹緊著衣服,知道他冷,疾步先走到挨禦床邊打開了衣櫃,從裏麵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嘉靖在夏日才穿的那件淞江厚棉布大衫,輕步走到他的背後:“主子伸手吧。”

嘉靖往後伸開了手。

黃錦提起了厚棉布大衫的兩肩,讓嘉靖將手伸進了袖筒,在後麵替他扯抻了,繞到前麵跪了下來,替他將腰帶係好。係好了腰帶,黃錦又去摸了摸嘉靖的手:“好涼!不行,奴才還得給主子加件夾衣。”說著又奔到衣櫃前,拿出了一件沒有袖子的對襟厚棉布長袍,走到他的背後又給他加上,繞到前麵給他係扣子時再忍不住,眼睛濕了。

嘉靖:“朕沒有病,這是過關的征兆,你流的哪門子淚?過了這七七四十九天,朕便百病不侵了,明白嗎?”

黃錦:“奴才明白。隻望這四十九天主子一定要輔之以藥,千萬不能吃一天又不吃一天。”

嘉靖:“你呀,同呂芳一樣,囉嗦。”

“是。”黃錦站起了,先揭開了紫銅香爐上那個蓋子,朝裏麵吹了一絲氣線,銅香爐裏的沉香木燃起了明火,接著他將紫銅香爐下那個紫砂藥罐捧起來,放到了明火上,一邊嘮叨道:“這劑藥奴才在自己房裏已經熬好了,再溫一溫主子便可以喝了。”又去拿了一隻鈞窯的瓷碗,在金盆的清水裏拭洗了,用雪絨布巾仔細擦了,放在禦案上,折回去,伸手摸了摸銅香爐裏的藥罐,又自言自語道:“應該可以喝了。”拿起銅火鉗撥弄著紫銅爐裏的香灰蓋了明火,放下火鉗,又捧出了藥罐。

“當心,別燙了手。”嘉靖叮囑道。

黃錦:“主子放心,奴才皮粗肉厚燙不了。”放下藥罐揭開罐上的蓋子,又捧起藥罐小心地將湯藥潷進禦案上那隻鈞窯瓷碗裏。

端著那碗藥走到嘉靖麵前,黃錦自己先喝了一口,自言自語道:“正好,不涼也不燙。主子趕緊喝了。”

嘉靖雙手接過了碗,飛快地一口便將那碗藥喝了。

黃錦這才露出了一點笑容,雙手接碗時又說道:“這就好,這樣主子的病一定好得快。”

嘉靖非常奇怪,在這個黃錦麵前一點氣都生不起來,反而有些像老小孩,聽他又說起“病”字,不高興卻說道:“剛說的,朕沒有病。你是聾子?”

黃錦拿著空碗走到金盆邊漾了,又拿起雪絨棉巾擦了,從地上一個火筒裏拎出溫著的銅壺倒了半碗溫水,走回嘉靖身邊:“奴才不是一定要說主子有病,至少這四十九天過關的時候就得說有病。”捧過溫水讓嘉靖含了一口吐回碗裏。

嘉靖拿他有些無可奈何:“你說朕有病,朕就有病吧。”

黃錦捧走了碗,又倒熱水絞麵巾走回嘉靖身邊替他慢慢溫擦著麵部,兀自嘮叨:“今兒是第八天了,主子吃了前七劑藥已經大有起色。再吃六個七劑藥,河也開了,雁也來了,主子的龍體就全好了。”

“呂芳有書信來嗎?”嘉靖的目光突然望向門外問道。

黃錦低垂了眼:“回主子,沒有。”

嘉靖:“他把咱們全忘了。”

黃錦:“不是奴才替幹爹說話,且不說這輩子在南京,就是下輩子轉世投胎他也忘不了主子。不像有些人,整天人在主子身邊,心裏並沒有主子。”

“這倒是。”嘉靖還是望著門外,“朕打一小皇考皇妣就龍馭上賓了,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沒有貼心的人。要說有,也就一個呂芳,他走後又給朕留下了你。他還是對得起朕的。”

黃錦心裏一酸,轉過身徑自撂下嘉靖,坐到精舍隔扇的門檻上,竟嗚嗚地哭了。

嘉靖望著他有些急了:“在那裏哭什麼?怕旁人聽不見嗎?”

黃錦慢慢收了聲,哽咽著兀自坐在那裏回道:“奴才有件事瞞了主子,今天主子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得說出來了……”

嘉靖:“要說也過來說,坐到朕麵前來,替朕搓搓腳心。”

“是。”黃錦站起了,拭著淚走到嘉靖麵前拖過一條小虎凳,在他腳前坐下了,捧過他一條腿擱在自己膝上,替他搓著腳心:“說到奴才的幹爹,奴才不怕主子生氣,他對主子那才叫一片忠心。奴才給主子請的這些藥,其實都是奴才的幹爹和裕王爺商量好了,叫李時珍李太醫開的。離開北京時他囑咐奴才,叫奴才撒了個謊,說是別人開的藥。奴才現在向主子說了實話,主子可以責怪奴才,千萬不要責怪裕王爺和奴才的幹爹。”

嘉靖望著他,眼神裏既有孤獨又有了些慰藉:“說出來你就沒罪。憑你這點小心眼兒,撒個謊也不像。吃第一劑藥時朕就知道是李時珍開的。看你那個自作聰明的傻樣,朕不點破你而已。”

黃錦有些不相信,憨憨地望著嘉靖:“主子是怎麼知道的?”

嘉靖:“叫李時珍給朕開藥,是呂芳離開以前求的朕,朕準了他的奏,讓他叫你去辦。自己蒙在鼓裏,什麼也不知道,還以為心裏有多明白。”

黃錦這才知道呂芳仍在嘉靖的心裏,那一陣高興,笑出來卻是一副傻樣:“是。奴才是個笨人。”

嘉靖:“笨人好,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貼心。”

黃錦:“主子這話奴才可不敢都認同。裕王爺還有奴才的幹爹呂芳都不笨,可都跟主子貼心。還有好些忠臣,都不是笨人,未必也就不跟主子貼心。就說那個李時珍吧,當初在太醫院當差,頂撞過主子,離了宮。這麼多年過去了心裏還是牽掛著主子,千裏迢迢專為趕到京裏來給主子開藥。要是跟主子不貼心,他們也不會這麼做。”

嘉靖想了想:“你這話也不能說沒理。可說到底,這個世上,真靠得住的就兩種人:一種是笨人,一種是直人。笨人沒有心眼兒,直人不使心眼兒。對這兩種人朕就不計較,也不跟這兩種人使心眼兒。比方你,又直又笨,朕就放心。還有些人是隻直不笨,朕有時雖也煩他們,可也不會跟他們過不去。知道朕說的這種人是誰嗎?”

黃錦好一陣想:“李時珍算不算一個?”

嘉靖:“算一個。還有。”

黃錦又想著突然說道:“戶部那個海瑞?”

嘉靖笑了:“看起來你也不算笨人嘛。”

黃錦也賠著憨笑:“奴才再笨也笨不到那個分上。頂撞了主子,主子卻不跟他計較,奴才能想起的也就這兩個人。”

“李時珍這藥好!”嘉靖不再跟他說這個話題,站了起來。

黃錦急忙跟著站了起來,攙著他一條手臂。

嘉靖擺開了他的手,長長的雙臂往上一伸,深吸了一口氣;抱了個圓將雙臂收回到胸前,又將那口氣長長的吐了出來,覺得此時神清氣朗:“朕想出去走走,你可不許攔朕。”

黃錦一驚:“主子想去哪裏?”

嘉靖:“兩座宮和兩道觀後天都要竣工了。不要驚動別人,你陪朕去看看。”

“那可不行!”黃錦一聽便急了,“外麵好大的風雪,再冒了風寒可不得了。”

“穿厚點。”嘉靖手一揮,“再從箱底裏將朕當年用過的皮袍大氅找出來。”

也不坐轎,也不帶隨從,就黃錦打著個燈籠在前引著,嘉靖披著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頭,主仆二人沿著太液池邊靠西苑禁牆那條路向遠方燈光處走去。

好在這時雪停了,主仆踏著路麵的積雪,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音,在一片沉寂的夜間倒別有一番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