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奴才越來越懶了,路上的雪也不掃。”黃錦害怕嘉靖跌倒,停下了,來攙嘉靖。
“得虧他們沒掃。”嘉靖此時透著少有的興奮,“踏著雪可以去心火,你不懂的。走你的就是。”
“這奴才還真不懂。那主子可要走好了。”黃錦又打著燈籠在前麵照著,關注著嘉靖向前走去。
“誰!幹什麼!”不遠處是西苑的禁門,那邊傳來了大聲地喝問。
“是我,來看看工程,嚷什麼!”黃錦大聲回道,“把別處看緊點就是!”
“是!奴才明白,黃公公走好了!”那邊大聲答道,聲調已經十分禮敬。
嘉靖笑道:“看不出你這麼笨的人還有人怕你。”
黃錦:“主子這話可說錯了,這不叫怕,這叫規矩。”
“好大的規矩。”嘉靖又調侃了他一句。
說話間繞過一道彎牆,隔著太液池冰麵那邊,東麵一片燈光照耀之下是萬壽宮、永壽宮工程,北麵一片燈光之下是朝天觀、玄都觀工程,兩片燈光相距約有一裏,都正在連夜修飾,依稀可見。
“主子,再往前走就要經過禁門了,就在這裏看看吧。”黃錦停住了。
嘉靖也沒有說可也沒有說不可,倒是站住了,遠遠地先望向東麵燈光下的萬壽宮、永壽宮,後又望向西麵燈光下的朝天觀、玄都觀,目光在夜色裏顯得那樣深邃。
“黃錦。”嘉靖輕聲喚道。
“主子。”黃錦在身邊也輕聲答道。
嘉靖:“朕給你念首唐詩,你猜猜,朕說的是誰。”
黃錦見嘉靖這時病體見好心情也見好心中歡喜:“奴才不一定能猜著,要猜不著主子可要告訴奴才。”
嘉靖目望夜空已經輕聲吟了起來:“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
黃錦:“主子也太小看奴才了,這個人說的是李廣。”
嘉靖依然望著遠處:“笨奴才,李廣還要你猜。”
黃錦從語氣中聽出了嘉靖的惆悵:“主子想起胡宗憲了?”
嘉靖:“嚴嵩父子不爭氣呀!弄得朕連胡宗憲這樣的人才也不能用了。要是他還在,俞大猷和戚繼光他們早就把福建和廣東海麵的倭寇剿了。今年那幾百萬兩軍餉也就省下了,絲綢瓷器還有茶葉早就可以賣到西洋去了……”
說到這裏,主仆一陣黯然。
嘉靖:“朕有個念頭,等修好了這兩宮兩觀,就讓裕王接了位,朕一心玄修。你說,朝裏這些大臣還有外邊那些封疆大吏哪些能夠輔佐裕王?”
“回主子,這話奴才不敢答。”黃錦答道。
“朕也不怪罪你,著實回答就是。”嘉靖十分溫和。
黃錦有些急了:“奴才著實想不明白,不是怕主子怪罪。”
“是呀!”嘉靖歎了一聲,“連朕都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心,你又怎麼想得明白。我大明朝這麼多文臣武將,可真能留給後人的又有幾個。尤其有些人,現在就在裕王身上打主意,甚至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孫子身上了,這樣的人朕不得不防。”說到這裏他的目光望向了西邊燈火處,“找條路繞過去,到朝天觀看看,那個馮保在幹什麼。”說著不等黃錦回話,自己已經踏著雪向前麵的左側的一個小土山上走去。黃錦舉著燈慌忙跟去。
這個位置找得好,小土山上長滿了鬆柏,往前能看見朝天觀左側的觀門和院子,往後能望見不遠處宮牆外通往禁門的路,人站在樹下還不易被別人發現。
“先吹熄了燈。”嘉靖說道。
黃錦便吹熄了燈籠,在身旁一根樹枝上掛好了,又順便折斷了幾根鬆枝,在嘉靖身後那條石凳上把雪掃了,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鬥篷折疊成幾層墊在凳上:“主子請坐吧。”
嘉靖在鬥篷上坐下了,目光所及處,朝天觀觀門內的院子和觀門外那座牌樓的燈光下一個個正在搶修的人和指揮著搶修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黃錦也在他身後站定了。
雖在病中,也許與常年服用丹藥有關,嘉靖這時須發皆黑,目力也極好,其實這是丹藥最迷惑人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先在觀門內刷油漆、磨階石的人役中找著,沒有看見馮保。目光移向了牌樓外,很快便發現了馮保。
牌樓是最後一道工程,修好後腳手架都拆了,這時都要一根一根用車運出宮去,兩個工役正抬起一根長木架到馮保的肩上,馮保一手扶著肩上的木一手撐著大腿伸直了腰,扛著那根好大的長木踩著雪艱難地走到一輛車前,這裏卻沒人幫他,隻見他慢慢蹲了下來,將肩上的長木往車上一卸,還好,那根長木穩穩地架在車上已經堆好的木料上。
牌樓下還剩下三根長木,馮保吐了口氣,又走了過去,那個披著鬥篷的監工太監卻突然對那兩個抬木的工役喝道:“不幹你們的事了,都歇著去,這些讓馮保一個人搬!”
那兩個工役立刻拍了拍手,向牌樓對麵的小屋工棚走去。
嘉靖定定地望著,黃錦也睜大了眼望著。
觀門內還有好些漆工在刷幾處最後一遍油漆。牌樓前搬木料就剩下了馮保一人。
馮保抹了一把汗,隻得獨自向牌樓下那幾根長木走去,可走到長木前,他望著那些又粗又長還被雪水粘得滑滑的長木難住了,怎麼把它們搬上肩,他一個人實在艱難。
那個披鬥篷的太監:“還不搬,站在這裏等過年哪!”
馮保竟一聲不吭,走到一根長木細一些的那頭雙手抬了起來,費力地擱到肩上,想著隻有把肩移到長木正中的力點才可能將木料扛起來,於是身子一點一點慢慢往前移著,長木在肩上慢慢豎起了,馮保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該是力點了,馮保便雙手去撐身前粗木的那頭,可撐了幾下撐不起來。突然鞭子抽過來了,馮保疼得一抽,兀自挺著不讓那根木頭掉下。
那監工太監:“你不是有能耐嗎?一根木頭都搬不動,還打量著將來進司禮監做掌印太監?我再數三下,你要搬不動,就把這根木頭啃了。一,二……”
“三”字還沒出口,馮保雙手猛地一撐,那根木頭橫在了肩上,緊接著他身子一擺,長木靠背後的那頭重重地撞在那太監的頭上,那太監立刻摔倒在地!
馮保扛著木頭走到車前,腰都沒彎肩一卸便卸在車上。
“好!”黃錦情不自禁低聲喝了聲彩。
嘉靖慢慢回頭向他望去。
黃錦低了頭。
嘉靖又調轉頭望向那邊。
隻見馮保又走到了還剩下兩根其中一根長木前,還如搬前麵那根長木一樣,抬起了細的一頭,擱到肩上往前移去。
那個監工太監已經站起了,咬著牙走到他背後猛地一鞭,抽完便閃身跳開,見馮保被鞭子抽得身子一緊接著又往前移步,那太監奔過去又猛地一鞭,抽完又閃身跳開。馮保忍著疼還在往前移步。
“主子,奴才可得去管管了。”黃錦顯著氣憤向嘉靖求道。
嘉靖:“管什麼?”
黃錦:“馮保有天大的罪,畢竟伺候了幾年世子爺。要責罰,也輪不到他們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
嘉靖:“那個奴才是陳洪的奴才吧?”
黃錦:“回主子,正是。”
嘉靖:“那就甭管。你鬥不過陳洪。”
黃錦兀自不服氣,也隻得將那口氣帶著唾沫生生地咽了下去。
嘉靖望著又扛起了長木向車子走去的馮保,突然迸出一句話:“今後能殺陳洪的大約便是此人!”
黃錦一驚。
嘉靖接著說道:“往後你不要太直,不要再當麵跟陳洪頂嘴,朕這是為你好。”
黃錦已經完全愣在那裏,腦子裏一片混沌。
“應該是那些人來了。”嘉靖麵對著朝天觀耳朵卻聽向了背後的禁門,突然又冒出這麼一句話。
黃錦的腦子哪裏跟得上這位主子,剛才那句話還沒想明白,這時聽他又突然說出這句話,隻得問道:“誰來了?主子說哪些人來了?”
嘉靖:“你回頭看看就是。”
黃錦這時依然什麼也沒聽到,便轉過頭向宮牆禁門那邊望去,立刻一驚。
——遠遠地離禁門還有半裏地果然有好些燈籠照著好些人向禁門奔來!
“真有人來了!”黃錦又驚又疑,仔細再看,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主子,好像都是官員,有百十號人奔禁門來了!”
嘉靖依然坐在那裏沒動:“朕帶你來就是讓你看看,我大明都是些什麼官員。再讓你看看陳洪的厲害!”
禁門前就是李清源那些人,百十來號,這時每人手裏都舉著一本奏疏,黑壓壓全在禁門外跪下了。
在西苑禁門外當值的禁軍都是些年輕的人,在他們的經曆裏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隻聽說過四十多年前當今皇上為了跟群臣爭“大禮議”,在左順門外出現過二百多個官員集體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當場便杖死了十幾個人,杖傷了好幾十人,還抓了好幾十人。那以後雖也有官員上疏,最多也就幾個人,從沒再出現這麼多人集體上疏的事。現在嚴黨倒了,是徐階掌樞,而徐閣老一向對官員都不錯,何以會突然鬧出這麼大事來,而且是在要過年的時候?他們都緊張了,列好了隊,把著刀槍緊護著禁門。
今天領著禁軍當值的是提刑司一個大太監,這時站在禁門外正中的台階上:“你們這是要幹什麼?要謀反嗎?”
李清源跪在第一排的正中,高舉起奏疏:“我大明朝有死諫之臣,沒有謀反之臣!我們有奏疏要直呈皇上!”
那大太監:“上疏有上疏的路,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禮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嗎?”
另一個跪在李清源身邊的官員大聲回道:“我們參的就是通政使司,還有各部衙門的堂官,還有內閣!這個疏我們不能交給他們!”
李清源緊接著說道:“請公公將我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所有的官員都是商量好的,這時眾口同聲:“請皇上納諫!”
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宮,入夜後十分安靜,這時突然被百多人齊聲一吼,聲震夜空,好些樹上的宿鳥都驚了,撲簌簌飛了起來。就連這座小土山上也飛起了好些鳥!
黃錦擔心了,連忙伸直手背彎著腰從一旁遮住還坐在鬥篷上的嘉靖:“主子、主子,咱們先回宮吧。”
嘉靖坐在那裏一動沒動:“你今年多大了?”
黃錦正在焦急,又不得不答:“主子知道,奴才虛歲四十了。主子在這裏驚了駕可不得了!奴才得立刻伺候主子回宮。”
嘉靖眼中閃出了光,聲調裏也透出了殺氣:“驚駕?驚駕的事你還沒見過呢。四十多年了,那一次跟朕鬧的人比這一次多得多了,好些還是大學士。朕一個人對付二三百人,把他們全殺下去了!呂芳當時就在朕的身邊,可惜你那時太小,沒遇上。”
黃錦這才徹底明白了這位主子今晚單獨帶自己出來就是在等這一刻,那顆心頓時揪緊了,說不出是害怕是緊張還是難過,身為君父為什麼要和自己的臣子這樣鬥呢?他懵在那裏。稍頃還是說道:“主子……”
“住嘴!”嘉靖立刻嚴厲了,“再說一句,你就下去跟馮保扛木頭去!”
黃錦愣住了。
嘉靖又緩和了語調:“該徐階和陳洪他們出場了,仔細看著,往後給朕寫《實錄》時把今天看見的都寫上。朕沒有惹他們,是他們在惹朕。”
“是……”黃錦慢慢轉過了身子,又向不遠處禁門外望去。
徐階是被趙貞吉攙著走在最前麵,緊跟著便是李春芳和高拱,後麵跟著兩隊禁軍都打著火把,簇擁著四個閣員走到西苑禁門外廊簷下的石階上站住了。
跪在那裏的一百多人看見了他們,都不吭聲,隻是依然將手裏的奏疏高高舉著。
徐階慢慢望著眾人,慢慢說話了:“國事艱難,我們沒有做好。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皇上,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天下的百姓。可事情總得一步一步去做。這個時候,大家不應該到這裏來,驚動了聖駕,你我於心何忍?”
“徐閣老!”李清源代表百官答話了,“這樣的話你們內閣已經說了不知多少回了。不知道閣老說的一步一步去做,要做到什麼時候?聖上把大明的江山都交給了你們管,北邊抵禦韃靼、南邊抗擊倭寇都沒有軍餉,那麼多流民、災民餓殍遍地,近在順天府這兩天就倒臥了一兩千餓殍!我們這個時候還不到這裏來,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到這裏來!”
趙貞吉接言了:“你這是誇大其詞危言聳聽!誰說南北沒有撥軍餉?哪裏就至於餓殍遍地了?一早戶部接到大興、宛平有餓死的百姓我們便立刻動用了通州的軍糧派人去賑濟了,這些你們難道不知道?戶部是欠了你們的俸,不也是一點一點在補發嗎?我們內閣幾個人今年都沒有領俸祿,還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白天我就跟你們說了,高大人也給你們說了,欠你們的俸祿一定想辦法在明年開春給你們補齊,為什麼這個時候還要來鬧?明知給皇上修的宮觀立刻便要擇吉竣工,大過年的吉日,你們一定要鬧得皇上過不好年才肯甘休嗎?”
“我們不是來鬧欠俸的!”李清源身旁那個官員大聲接道,“沒有錢過年,喝碗粥吃口白菜我們也能過去。我們來就是要向皇上奏明實情,讓皇上問問你們這些內閣大臣還有各部堂官,這兩年到底在幹些什麼?過了年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你們有些什麼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兆天下臣民!”
“回話!”
“回我們的話!”
百官一齊吼了起來。
“陳洪呢!”土山上嘉靖突然問道,“陳洪沒來嗎?”
黃錦向禁門內望去,一眼便看見禁門內已經站著好些提刑司和鎮撫司的人,都舉著火把,有些手裏拿著廷杖,有些手裏拿著長鞭,都列好了隊,靜靜地在那裏等著指令。
“回主子。”黃錦這才向依然麵對朝天觀坐著的嘉靖說道,“提刑司、鎮撫司好些人都來了,隻是不見陳洪。”
“知道他去哪裏了嗎?”嘉靖側頭望向黃錦。
黃錦:“奴才哪裏知道。”
嘉靖:“他這是找朕去了。想要朕下旨,他好大開殺戒呢。”
黃錦:“奴才明白了。”
“我們要見皇上!”
“我們要將奏疏麵呈皇上!”
不遠處禁門外又傳來了百官的吼鬧聲。
“皇上!”黃錦失驚地叫道,“徐閣老他們向百官們下跪了!”
嘉靖身子也動了一下。
黃錦接著叫道:“陳洪來了!”
嘉靖坐在那裏又一動不動了。
列隊靜候在禁門內的提刑司、鎮撫司那些提刑太監和錦衣衛見陳洪大步走來,都齊刷刷跪下了一條腿。
陳洪從大門向外望去,看見徐階、李春芳、高拱和趙貞吉都麵對百官跪在台階上,那些百官還在吼鬧著。
陳洪眼露凶光,滿臉焦躁,在兩行跪著的隊列中來回踱著,突然站住了:“主子萬歲爺在清修,請旨已經來不及了。都起來!”
左提刑右鎮撫那些人刷地都站了起來。
陳洪把一隻手舉在空中,突然劈下:“衝出去,打!”
“是!”隨著一聲吼應,兩支隊伍像箭一般衝了出去。
燈影下,立見鞭杖齊揮,人倒如泥!
可憐那些文官,一個個跪在那裏兀自沒有省過神來,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有些人頭上臉上流出了鮮血。
高拱是第一個驚醒過來的,立刻從石階上站起:“誰叫你們打人的?住手!快住手!”
徐階也已被趙貞吉扶起了,見狀臉都白了:“陳公公!陳公公!不能夠這樣子!快叫他們住手……”
李春芳也已爬了起來:“出大事了,鬧出大事了……”
陳洪就站在他們身旁的台階正中,這時壓根兒就不理他們,看著手下們在那裏打人。
“孟靜!扶我過去!”徐階已經大急,在趙貞吉的攙扶下向打人處走去。
高拱緊挨在他的另一邊,一起走了過去。
“住手!”徐階喊著。
“住手!”高拱也喊著。
畢竟是內閣大員,他們所到之處,提刑司、鎮撫司那些人便停止了打人,可圍在百官周圍的那些鞭杖依然揮舞著。
“陳洪!”徐階猛地轉過頭來,“再不住手幹脆連我一起打了!”
“罷了!”陳洪這才一聲令下。
那些鞭,那些杖立刻停了。
除了跪在正中間的一些官員僥幸沒有挨打,跪在四周的官員都已經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經昏厥了過去。
土山上,嘉靖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裏,甚至連這個時候都沒有轉身去看禁門前發生的這場慘劇。
黃錦麵對他撲通地跪下了:“奴才要參陳洪!主子容奏!”
嘉靖慢慢望向他:“參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