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 / 3)

“怎麼回事,都巳時了!”見石姓秉筆太監和另外兩個秉筆太監帶著一群太監疾步走進大堂,陳洪站起來大聲責問,等到石姓太監走到麵前又低聲問道,“是不是另有旨意?”

大堂內無數的目光都望向了走到門口的石姓秉筆太監。

“是。”石姓秉筆太監對他十分謙恭也壓低了聲音回了這個字,接著提高了聲調,“有旨意!”便向大堂內走去。

以徐階為首,內閣四員立即站起拿起了自己的坐墊,讓開了大堂的上首,走到堂中放下坐墊,在坐墊上跪下了。

坐在兩側的清流官員們反而省事,隻是在各自的坐墊上改坐姿為跪姿,很快都就地跪下了。

陳洪和另外那些太監隻得在門外跪下了。

石姓秉筆太監背負北牆南麵而立:“皇上口諭:‘海瑞何許人,無父無君、棄國棄家之徒而已。自絕於君父,自絕於朝廷,毋庸和他理論。著徐階、陳洪率內閣、司禮監會同百官論罪便是。欽此。’”

叫諸臣寫辯疏,忙活了近一個月,又“毋庸和他理論”了。然諸臣聽到這一次改旨,竟人人麻木如石,沒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橋洞自然要放下桅杆一樣。倘若皇上不改旨,或許他們反而驚訝。

徐階和陳洪是點了名的,理應率先表態:“臣、奴才領旨!”

所有跪著的官員:“臣等領旨!”

陳洪站起了:“搬椅子!”大步走了進去。

司禮監幾個秉筆太監跟著走了進去。

徐階等人都站起了,坐在兩側的官員都站起了。

立刻便有人搬來了八把椅子,在北牆上方呈半圓形擺畢。

陳洪和司禮監另外三個秉筆太監坐在左邊的四把椅子上,徐階和內閣另外三員坐在右邊的四把椅子上。

徐階望著跪在坐墊上的堂上其他官員:“各位仍就地請坐吧。”

那些官員又改跪姿為坐姿,都坐回到各自的坐墊上。

“皇上怎麼說來著?”陳洪望向了石姓秉筆太監,“是論罪,還是定罪?”

石姓秉筆太監:“是論罪。”

“那就論吧。”陳洪望向了徐階,“徐閣老,怎麼論,內閣拿主意吧。”

徐階舉目向滿堂的人一一望去。

陳洪明白,徐階也明白,當今皇上所用的每一個字其實都暗含深意,必須體會精微。就眼下“論罪”二字而言,若落在一個“罪”字上,就必然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堂官會審,可今天三法司無一堂官在場,滿堂官員皆是文苑理學之臣,可見隻能從“論”字上立說了。聖意很明白,海瑞雖然沒有押來,卻仍然要讓這些官員們駁他,讓天下人都知道,群臣認為他有罪!

徐階慢慢開口了:“海瑞那道奏疏一月前就分發給了諸位,諸位也都寫好了駁他的奏本。大家就照著自己的奏本論吧。”

可徐階的話說完了,滿堂卻仍然像一潭死水,竟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徐階、李春芳、高拱還有趙貞吉在這樣的時候是都不會逼著大家說話的,事關清譽,一言不當,惡名便立刻傳遍天下。因此四個人都沉默著。

這就輪著司禮監說話了,陳洪首先發難:“怎麼著,都想抗旨嗎?從左邊第一個開始,一個個說話。”

左邊第一個便是李清源,見陳洪的目光盯向了自己,他拿起了膝上的奏本:“陳公公,當初奉旨叫我們寫駁斥海瑞的奏本,我們都寫了。可海瑞本人未來,我們問的話誰來回答?無人回答,我們怎麼論罪?”

“反問得好!”陳洪盯著他冷笑了一聲,又挨個向滿堂的官員掃了一眼,“你的意思,你們的意思,海瑞不來,你們便論不了他的罪了?那也好,我來挨個問,你們來答。李清源!”

李清源:“下官在。”

陳洪:“海瑞有罪無罪?”

李清源:“有罪。”

陳洪:“什麼罪?”

李清源:“不該在奏疏裏用不敬之言詈罵君父。”

陳洪緊盯著他:“沒了?”

李清源:“下官已經回答了。”

陳洪:“我現在問你,他詈罵君父那些話對不對?”

李清源:“詈罵君父便是不對。”

陳洪:“繞圈子是不是?我要你回答他罵的那些話,罵的那些事對不對?”

李清源:“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更無不是的君父。”

滿堂的那些文苑清流一個個都露出了讚許的神色,顯然大家都對李清源的答詞十分認可。

陳洪惱了:“你們想回答的都是這兩句話是嗎?”

李清源:“回陳公公,這兩句話,第一句是聖人說的,第二句是今年正月裕王爺對臣下等說的。陳公公若認為不當,我們收回就是。”

陳洪反被他問住了,一張臉立刻不是了模樣,倏地轉望向他下首的石姓秉筆太監:“你們接著問!”

石姓秉筆太監清了一下嗓子:“既然大家都寫了駁海瑞的奏本,我看就把奏本裏的話摘出來,纂成一本,然後由內閣用‘邸報’發至各省,三法司也可以以此定海瑞的罪了。”

陳洪的眼睛斜成了一條線,望向那石姓秉筆太監。石姓秉筆太監偏篤定如常,陳洪便沒了主意,因不知他這話是自己的主意還是剛才皇上的吩咐。

徐階適時拍板了:“我看石公公這是正論。要不然每個人把自己的奏本念一遍,幾天也念不完。”

“那就將各人的奏本都收上來吧。”高拱立刻附和徐階。

“慢著。”陳洪知道這些人都在走過場了,擔心最後在皇上那裏交不了差的還是自己,“有些人的奏本已經謄呈了一份交到了宮裏,可有些人的奏本還沒看呢。王用汲!”

他把目光終於盯向了昨天才趕回京師的王用汲。

坐在左側第一排末座的王用汲應聲了:“下官在。”

陳洪:“你的奏本好像就沒有呈上來。”

王用汲:“是。下官的奏本是昨夜趕寫的,今早寫完的。”

陳洪:“你的奏本裏是怎麼論海瑞的罪的?”

王用汲拿起了奏本:“回陳公公,並稟報徐閣老,下官的奏本寫的是這一次奉旨欽查開化、德興兩縣因官員貪墨造成礦民暴亂一案的始末,請內閣司禮監轉呈皇上。”

“露出尾巴了不是?”陳洪抓住了把柄,斜了一眼徐階和高拱,又盯向王用汲,“二月十七群臣上賀表,海瑞上了那道辱罵君父的奏本。今日旨意叫大家上駁斥海瑞的奏本,你卻上一道什麼清查貪墨的奏疏。兩個人配合得好嘛!王用汲,我問你,海瑞上那道奏本是如何跟你商量的?”

眼看著風波漸平,陳洪偏又要掀起大浪,群臣以及司禮監那幾個人都心生膩惡,表麵上還不能流露出來,一個個又都沉默在那裏。

陳洪其實也不是要無風生浪,他實在是將皇上的心思揣摩到了極處。二十多年來皇上深居西苑玄修,將嚴嵩一黨推在前麵,就是要找個替身擋殺住那些企圖君臣共治的理學群臣,嚴黨一朝倒台,不得不啟用徐階等人,可徐階等一味息事寧人,呂芳也是兩麵敷衍,因此每當群臣和朝廷起了爭執,皇上便不得不披堅執銳親自上陣,深以為苦。看準了這一點,他向皇上多次表現自己願意做這個替身,以此取代了呂芳。去年臘月二十八群臣上疏他替皇上擋了一陣,皇上果然深自讚許。今年出了海瑞這件驚天動地的事,內閣以及六部九卿甚至滿朝之臣竟無一人憤君父之慨,磨到了今日又想大事化小,這個結果報上去,天威雷霆可想而知。法不治眾,何況牽涉到裕王,旁人都能一個個滑掉。唯獨自己,倘若再不抓出幾個人來使出霹靂手段為皇上滅此朝食,這個掌印太監也就當不久了。

王用汲也一直沉默在那裏。他想過站出來承認海瑞的奏疏中許多言辭是自己的主張,分擔他的罪名,可一則自己事先確實沒有跟海瑞商量過上疏,不能欺心,二則自己倘若承認與海瑞同謀,反而會加重了海瑞的罪名,有黨和無黨,在朝廷論罪截然不同。但他決定要為海瑞說話,他不能讓後世不知道海剛峰上疏赴難的赤誠之心。

王用汲慢慢站起了:“回陳公公,海瑞上這道疏並沒有和我商量過。”

陳洪:“咱家瞧不起就是你這號人。司禮監接到的呈報,去年七月海瑞調到京師,就你與他頻相往來,多次徹夜長談。等到海瑞要上疏了,你倒是向都察院討了個差使去南邊查案。現在海瑞抓起了,你回來了,當然可以推得幹幹淨淨。可又覺著寫個奏本來駁斥他實在又說不過去,便弄了個查案的奏本來蒙混過關。王用汲,你也忒小人了吧?”

王用汲本是個天性的古道熱腸,隻是平生做人不露鋒芒,不能兼治便求獨善而已,今日休說為了海瑞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就陳洪這番侮辱,他也得奮然而起了,但語氣仍然平和:“我做大明的官,無須陳公公看得起看不起。大明朝這麼多官員,也不是陳公公說誰是小人誰就是小人。”

幾乎滿堂所有的官員,包括司禮監那幾個秉筆太監都同時坐直了身子,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每個人都在心裏為他這幾句話喝了一聲彩。

陳洪畢竟是陳洪,這時心中羞惱臉上反笑:“那你就回咱家剛才的那些問話,你怎麼不是小人?”

王用汲:“海瑞上那道奏疏,不是我曾經跟他商沒商量,而是他做人做事從來無黨無私,不願跟任何人商量。正因為我和他有伯牙子期之交,他才在上疏之前,極力勸說我向都察院討了那份差使,去南邊查案,今天想來,他也是不願牽連我而已。就此一點,海瑞不愧有古君子之風,與他相比我願意承認自己是小人。但並不是陳公公說的那種小人。”

“你說什麼!”陳洪的聲音陡地尖利了,“你說海瑞有古君子之風!”

王用汲:“海瑞做事之敢作敢當,做人之不牽禍別人,古君子不過如此!”

陳洪:“你們都聽到了?”

多數人把目光望向了地麵,內閣四員卻不得不對望了一眼,用目光在交流著如何表態。

陳洪這時也已緊盯著徐階,要他表態。

徐階當然必須表態:“王用汲,五倫之首第一便是君臣,今天論的是海瑞對君父大不敬之罪,你無須說什麼朋友之道。”

陳洪又望向了趙貞吉:“趙大人,這個王用汲當年好像就是你在當浙江巡撫的時候推舉過的人,你說說,他剛才的話該怎麼論?”

明朝由司禮監、內閣同時領政,司禮監要想不擔責任就得將責任推到內閣,可現在內閣四員中,徐階、高拱都是裕王的師傅,陳洪不願得罪,李春芳從來就是老好人,陳洪找他不上,因此每次都抓住個趙貞吉來頂缸。趙貞吉心裏窩火,也無可奈何,隻得答道:“徐閣老剛才說的就是正論。”

陳洪必須要內閣表態:“怎麼是正論?出而為仕,食君之祿,把君臣大義拋在一邊,卻大談朋友之道。趙大人是泰州學派的理學名臣,王用汲和海瑞這個‘朋’字在這裏怎麼解?”

趙貞吉被難住了,隻得答道:“在朝官員不論君父隻論朋友便是朋黨。”

“承認是朋黨就好!”陳洪倏地站了起來,“按內閣的意思,先將這個朋黨抓了!”

提刑司和鎮撫司那些人就在大堂外,聞聲立刻進來了兩個人,一邊一個扭住了王用汲:“走吧!”

王用汲被兩人一拉站了起來,擱在膝上那個奏本便掉在地上,他強撐著站住,望向徐階大聲說道:“徐閣老,我的奏本裏有參陳公公手下礦業司太監貪墨的情狀,請內閣轉呈皇上!”

這句話倒使陳洪有些意外更加惱怒:“押走!”

兩個人扭住王用汲立刻押了出去。

那份奏本孤零零地擺在地上。

滿堂的目光都望向了徐階。

徐階慢慢站起了,親自走了過去,拾起了王用汲掉下的那道奏疏,又慢慢走了回去,遞給了陳洪:“他辦的是欽案,這道奏疏就請司禮監呈交皇上吧。”

陳洪也沒想到這個時候自己竟被王用汲擺了一道,望著徐階遞過來的奏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堂下這時到處都起了一片低語的嘩然。

“肅靜!”陳洪吼了一聲,接過了徐階手中的奏本,堂上又安靜下來。

陳洪對著徐階:“內閣既然說在這裏無法論罪,就按你們的意思,將各人奏本裏駁斥海瑞的話摘了出來,交三法司定他的罪。還有這個王用汲,還有宮裏的黃錦,鎮撫司的朱七、齊大柱,都是朋黨,一起論了罪,擬個票報皇上!”說完徑直走了出去,司禮監另外三位秉筆太監隻好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群臣都被撂在了這裏,好些人目光望向了徐階,也有好些人目光蔑望向趙貞吉。

陳洪沒想到在最後被王用汲擺了一道,趙貞吉也沒想到今天自己又這樣被陳洪擺了一道。那個尷尬的人已經走了,這個尷尬的人隻好紅著臉深望著徐階,希望恩師替自己辯白幾句。

徐階這時哪有縫隙還能替他解釋什麼,望了望李春芳和高拱:“會同三法司,按司禮監的意思去辦吧。”

從大殿到通道一直到精舍門口,都排站著好些太監和宮女,一個個緊閉著嘴,側耳聽著精舍裏的太醫在報著單方上的藥名。

陳洪這時從殿外大步走進來了,太監和宮女不敢發出聲響,悄然跪下了。

陳洪也在通道旁站住了,側耳聽著。

精舍內傳來了太醫的聲音:“高麗參五錢,黨參十錢,白芷五錢,陳皮九錢……”

“十全大補嗎?”突然嘉靖狂躁的聲音打斷了太醫的奏報單方的聲音,“黃錦!”

陳洪立刻提著袍子疾步走了進去,但見兩個太醫跪在禦床前瑟瑟發抖。

嘉靖躺在床上,兩眼閉著,又叫了一聲:“黃錦!”

陳洪急趨了過去在床前跪下了:“主子,奴才在。”

嘉靖仍閉著眼:“叫這兩個廢物滾出去!”

陳洪立刻示了個眼色,兩個太醫抖瑟著爬了起來慌忙退了出去。

嘉靖還是閉著眼:“去找,將李時珍給朕開的單方找出來。”

陳洪發著懵,輕聲問道:“請問主子,什麼李時珍?什麼單方?”

嘉靖這才慢慢睜開了眼,在高墊著的枕上側過了頭看清了跪在床前的陳洪,眼中露出了怪怪的失望之色。

這樣的眼神是陳洪最不願意看到的,立刻顫聲說道:“這兩個太醫主子要是不滿意,奴才立刻去另找。”

嘉靖不看他了,望著床頂在那裏出著神。

陳洪屏住呼吸直望著他。

“怎麼論的罪?”嘉靖仍望著床頂問道。

“回主子。”陳洪立刻答道,“百官寫了奏本,都不願再說話。更可氣的是那個王用汲,連駁海瑞的奏本都沒有寫,反而呈上了說宮裏礦業司貪墨的奏疏,擺明了是跟主子對著幹。奴才已經將那個王用汲也抓了。”

“內閣徐階他們是什麼個意思?”嘉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陳洪。

陳洪:“內閣的意思,將百官駁斥海瑞奏本裏的話都摘集出來交三法司明日定罪。奴才有些擔心,那些人會不會為了自己的名聲,給海瑞定一個不明不白的罪,玷汙了主子的聖名。”

嘉靖兩眼又翻了上去,露出了那副怪怪的眼神:“取紙筆來。”

“是。”陳洪立刻站起趨到禦案邊將紙筆硯盒放進一個托盤中,捧著又踅回到床邊,先放到床幾上,扶著嘉靖坐好了,然後又捧起托盤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