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2 / 3)

嘉靖靠在床頭,拿起了朱筆,想了想,在禦箋上先寫下了兩個字“好雨”。接著,他的手有些顫抖拉開了這頁禦箋,又在另一頁禦箋上寫下了兩個字“明月”。擱下了筆:“這裏說的是兩個人。送給裕王,叫他召徐階他們一起看。”

“奴才立刻就去。”陳洪捧著托盤立刻應道,接著又輕聲問嘉靖,“奴才再請問主子,徐階他們都指哪些人?”

嘉靖又不看他了,望向了床頂:“要是呂芳在,這句話就不會問。”

這個時候嘉靖突然提起了呂芳,而且那顆頭一直仰著望向床頂一動不動,好像呂芳就趴在龍床那個床頂上!

陳洪身上立刻像被電麻了一下,回話時居然結巴起來:“奴、奴才愚鈍……奴、奴才明白……”

到底是愚鈍還是明白,這時連陳洪自己也不知道了,將托盤放回禦案,捧著那兩張禦箋夢遊般走出了精舍。

兩張禦箋擺到了裕王的書案上,由於是密議旨意,陳洪遣走了裕王府當值的太監,自己臨時充當起伺候裕王的差使。隻見他絞了麵巾捧給裕王擦了臉,又拿起了一把扇子站在書案後替坐在那裏的裕王輕輕扇著。裕王竟也默坐在那裏出神地琢磨著嘉靖寫的那四個字,一任陳洪在身邊悄然侍候。

自那回裕王性起對陳洪發了一陣雷霆之怒,陳洪跪著向裕王做了一番披肝瀝膽的表白,這時裕王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對他禮敬,其實是已經接受了他的投誠。如同山溪之水,雖然易漲易退,一旦流入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裕王作如是想,陳洪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不一會,徐階、高拱、張居正三人也來到了裕王府。

“臣等見過王爺。”三人同時向裕王行禮。

裕王也站了起來,側了側身子:“師傅們請坐吧。”

“陳公公。”徐階三人沒想到陳洪也在這裏,這時掩飾著內心的厭惡,隻好都又向他拱了拱手。

“王爺說了,師傅們都請坐吧。”陳洪一臉的謙笑。一邊在心裏揣摩,這三人是否就是皇上說的“徐階他們”。

徐階三人在靠南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陳洪卻依然站在裕王的身邊輕輕地給他扇扇。

徐階、高拱、張居正都望向了裕王。

裕王:“有旨意。”

三個人立刻又站起了,準備跪下去接旨。

“不必跪了。”這回是陳洪開口止住了他們,“沒有明旨,是皇上寫了幾個字給王爺,並叫徐閣老和幾位師傅一起參詳。一起過來看吧。”

三人這才看見了有兩張禦箋擺在裕王麵前,便都走了過去。

每張禦箋上都隻寫著兩個字,字便很大,“好雨”、“明月”立刻撲入了眾人的眼簾。

裕王見那三人疑惑的眼神便解釋道:“皇上說了,這四個字說的是兩個人。”

三個師傅都是精讀文史典籍之人,看了這四個字,聽了裕王一句解釋,立刻琢磨了起來,一是在想著答案,二是在想著陳洪在此如何說話?便一時都沉默在那裏。

裕王看出了三個師傅的心思:“師傅們不必擔心。陳公公有陳公公的難處,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心裏有皇上,自然也有我。當著他有什麼盡管說就是。”

三個人有些意外,但看到裕王篤定的眼神,便也信了。

“我有幾句話想先請問陳公公。”徐階望向了陳洪。

陳洪:“閣老請問。”

徐階:“皇上是什麼時候寫的這四個字,寫的時候還說過什麼?”

陳洪:“兩個太醫開了單方,皇上不滿意,把他們轟走了。接著問了都察院是怎麼論海瑞的罪。”

徐階、高拱碰了一下眼神,先望了一眼裕王,然後都望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夙有神童之稱,聰明穎悟當世無第二人可比,因此徐、高二人都想聽他的見解。裕王這時也不禁望向了他:“徐師傅、高師傅在內閣主持審海瑞的案子,張師傅是局外人,局外人看得更清楚些。張師傅,依你之見皇上說的是哪兩個人?說這兩個人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還是沒有立刻接言,謙遜地先用目光等著徐階和高拱叫他說話。

高拱手一揮:“王爺都說了,旁觀者清,你就直言吧。”

張居正這才又望向了那四個字開口了:“那我就冒昧了。這四個字說的是李時珍和海瑞。”

所有的人都碰了下目光,又都一齊望著他,等他詳解。

張居正:“‘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好雨’兩字指的當是李時珍。因這兩句話裏既含著李時珍的時字,李時珍是湖北蘄春人,又含著蘄春的‘春’字。時當春季便是‘好雨’。龍體違和,皇上想召李時珍來請脈,可又不願明旨召他,下麵兩句話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暗含了這層意思。這是叫王爺立刻急召李時珍進京。”

“解得好!”陳洪立刻想起了自己在精舍時皇上曾經提起過李時珍的名字,由衷地讚了一聲,轉對裕王說道,“張師傅這一解奴才也想起了。王爺,皇上在精舍時確實提到過李時珍的名字。既然皇上想召李時珍來請脈,又不願讓外邊知道,這件事奴才就立刻讓鎮撫司的人暗中去辦,六百裏加急,接李時珍進京。”

裕王:“那就煩陳公公去辦。張師傅接著說。”

張居正:“既然‘好雨’指的是李時珍,‘明月’說的便是海瑞。‘海上生明月’是祥瑞之象,其間便含著個‘瑞’字。可皇上這時怎麼會用這兩個字來說海瑞?有些費解。”

高拱接言了:“大明之月!皇上這應該是有讚許海瑞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們在論罪的時候網開一麵?”

裕王眼睛慢慢亮了,張居正和陳洪也露出了首肯的神態。

隻徐階輕輕搖了搖頭。

高拱望著他:“那閣老做何解釋?”

徐階輕歎了一聲:“肅卿所解的這層意思自然也包含在這兩個字裏麵。但如果我們按照這層意思去辦便會誤了大事。”

包括陳洪在內,所有的人都肅穆了。

徐階:“我的理解,‘明月’兩字另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大明無日’!”

眾人都是一驚。

徐階:“明者大明也,後麵的‘月’字卻缺了個‘日’字。皇上這是在責備我們這些群臣心目中都沒有他這個君父。今日沒有叫海瑞到都察院來,皇上已經有了這個意思。”裕王第一個黯然了,高拱、張居正也黯然了。

陳洪望向了裕王。

裕王:“陳公公有話請講就是。”

陳洪:“那奴才就說了。徐閣老,你老的第二層意思是不是想說‘明月’指的是‘秋後處決’?”

徐階隻微微點了點頭。

陳洪:“王爺,各位師傅,你們要信得過我,我就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裕王:“正要聽公公的意思。”

陳洪:“明日三法司定罪的時候,一定要判海瑞秋後處決。”

都不說話,也都不反對,所有人都沉默在那裏。

陳洪:“大明朝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將來是王爺的天下,奴才把什麼都說了吧。皇上為什麼叫奴才拿這個來給王爺看,給各位師傅看,就是要看王爺和各位師傅是不是跟皇上一條心。海瑞如此辱罵君父,百官態度曖昧,尤其那個王用汲,連駁海瑞的奏疏都不願寫,皇上當時聽了便有明旨,王用汲要和海瑞一同論罪。這時倘若王爺和各位師傅還不能憤君父之慨,那就真是‘大明無日’了。人人都可以說不殺海瑞,唯獨王爺一定要殺海瑞。還有那個王用汲也要重判。”

裕王仍然沉默,高拱、張居正也仍然沉默。

徐階卻朗聲說道:“陳公公說得極是!王爺,就把我們擬的這兩層意思趕緊讓陳公公回宮複旨吧。”

裕王仍默默地望著徐階。

徐階擅自做主了:“龍體違和,召李時珍刻不容緩,陳公公趕緊回宮複旨吧。”

陳洪還是望著裕王,等他的意思。

裕王怔怔地坐在那裏:“那就去複旨吧。”

“那奴才便走了。”陳洪說著還不忘跪下來向裕王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這才站起來疾步走了出去。

“可惜了一個忠臣。又搭上了一個王用汲。”說完這句,裕王便閉上了眼睛。

徐階和高拱、張居正又對了一下眼神,三人同時顯出了一樣的默契。

徐階望著張居正:“太嶽,你有何看法,不妨再跟王爺說說。”

張居正:“我理解閣老的意思。這個時候給海瑞定罪,殺是不殺,不殺是殺。”

裕王倏地睜開了眼:“怎麼講?”

張居正:“適才陳公公在這裏有些話臣等不好講。其實皇上這四個字裏都含著不殺海瑞的意思,可偏又要看看王爺和我們是什麼想法。王爺和我們要是都替海瑞求情,海瑞便必死無疑。王爺和我們若都認為海瑞該死,恩出自上,皇上說不準便會不殺海瑞。”

裕王還是心中忐忑:“何以見得?”

張居正:“王爺請想想,海瑞重病是李時珍給他診好的,海瑞上疏前,家眷是李時珍送走的。皇上這時非但沒有任何責怪李時珍的意思,還想請他來診脈,這便是愛屋及烏之義。‘好雨’二字既說的是李時珍,自然也含有一個‘海’字在內。徐閣老解得好,月字無日,皇上就怕王爺和群臣心中沒有君父,現在王爺和群臣都曰海瑞該殺,這便是‘月’字有了‘日’字。明日三法司盡管將海瑞定為死刑,將王用汲判流刑。呈奏皇上。皇上不批,海瑞便能不死。海瑞不死,王用汲便也能減罪。”

裕王有些豁然開朗:“徐師傅,是不是這個意思?”

徐階:“聰明無過太嶽。”

高拱接言了:“那我們就幹脆在這裏給海瑞把罪名定死了,以兒子辱罵父親的罪名判他絞刑。殺不殺‘兒子’,皆是‘父親’一句話而已。”

“這個罪名好,就用這個罪名!”裕王拍板了。

三法司會審,照例最後由刑部將結果寫成罪案呈奏皇上。

陳洪捧著刑部的罪案從大殿的通道走過來了,進第一道門便看見通道那端一個太監的背影,跪在地上熬藥,便不進精舍,問道:“誰開的單方,主子驗過了嗎?”

那人依舊背對著他在那裏熬藥,陳洪見那人竟敢不回話,背影又好是眼熟,便欲過去。

“進來!”嘉靖的聲音在精舍裏傳來,陳洪不敢再延誤,又望了一眼那個熬藥太監的背影,隻得捧著罪案進了精舍。

嘉靖今天的氣色好了些,已下了床,盤坐在蒲團上。陳洪進了門便笑著叫了一聲:“主子,刑部將罪案定了。”說著走了過來,雙手向嘉靖呈去。

嘉靖不接,隻是望著那道奏本。

陳洪翻開了封麵:“啟奏主子,三法司定的罪名十分明確,那個海瑞以兒子辱罵父親大不敬的罪名判了絞刑,秋後處決。王用汲目無君父,以朋黨罪判杖八十流三千裏,也在秋後發配。”

嘉靖望向了陳洪:“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判得十分公正?”

陳洪怔了一下:“主子要是覺得他們判得不對,奴才發回去叫他們重判。”

嘉靖:“是叫他們再判重一些還是判輕一些?”

陳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主子怎麼定就叫他們怎麼判。”

嘉靖望著他又陰陰地笑了:“你何不幹脆說好人都讓你們去做,惡人讓朕來做!”

陳洪撲通一下跪倒了:“奴才,還有群臣都不敢有這個心思。”

嘉靖:“心思都用到天上海上去了,還說沒有這個心思。朕問你,什麼叫做‘好雨知時節’,什麼叫做‘海上生明月’?這些話你昨天為什麼不向朕陳奏?”

陳洪的臉色都變了,愣在那裏像塊石頭。

嘉靖:“走了個呂芳,來了個人又想學呂芳。陳洪,你這點德行要學呂芳,連影都沒有。呂芳和朕的兒子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一點都不瞞朕,你卻想瞞著朕。你以為呂芳那樣做結果被朕趕走了,那是傻。那不叫傻,那叫‘小杖受,大杖走’。呂芳臨走了心裏始終明白,不管多少人叫他老祖宗,他永遠是個奴才。你以為自己是誰?‘會做媳婦兩頭瞞’,裕王妃李氏才是我朱家的媳婦呢,她瞞瞞朕倒也罷了。憑你也想做我朱家的媳婦,摸摸你那張剝了殼的雞蛋臉,夠格嗎?”

陳洪將捧在手裏的罪案放到磚地上,舉起手賞了自己一掌,接著又要打。

“不要做戲了!”嘉靖喝住了他,“真要掌嘴就到司禮監、提刑司去掌。”

“主子!”陳洪恐慌了,“奴才沒有敢欺瞞主子,實在是瞧著主子龍體違和,不忍心讓主子再生氣……”

“拿朱筆來。”嘉靖不再聽他說下去。

陳洪腦子裏一片混沌,顫聲答道:“是。”不敢爬起來,膝行著到禦案前拿起了禦筆卻不忘在朱盒裏蘸了朱墨,雙手擎著又膝行著回到嘉靖麵前捧了上去。

“罪案!”嘉靖接過了禦筆。

陳洪慌忙又捧起地上的罪案用手扶著頂在頭上,靠了過去。

嘉靖提起禦筆在罪案上畫了一把好大的“×”!接著將禦筆扔在地上。

皇上勾決人犯照例是在刑部的呈文上畫一個勾,要是赦免人犯則將罪案發回重審,像這樣劃一把叉,卻是從來沒有過。

陳洪雖沒見著嘉靖的朱批,卻知道他是在上麵畫了一把叉,怔忡不定,麻著膽子顫聲問道:“主子,這到底是勾決了還是沒勾決,求主子明示,奴才也好給內閣和刑部傳旨。”

嘉靖:“他們不是會猜嗎?讓他們猜去!”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如同蚊蠅。

嘉靖:“你不是也會猜嗎,猜一猜朕會派誰去看大牢,看著那個海瑞和王用汲。”

陳洪立刻在地上磕了個響頭:“奴才知道錯了,主子的心比天還大,奴才哪裏猜得著。懇求主子……”

“猜!”嘉靖喝道。

陳洪定在那裏,隻好做出一副猜的模樣,好久才說道:“回奏主子,主子萬歲爺是不是叫奴才去看大牢……”

“再猜。”嘉靖的聲音益發陰冷了。

陳洪額上開始滴汗,腦子在這一會兒已經用到了極致,終於想起了嘉靖剛才那句話“呂芳臨走了心裏始終明白,不管多少人叫他老祖宗,他自己永遠是個奴才”,這才明白,一定是對自己打壓呂芳的人,已經引起了嘉靖的雄猜,咬著牙抬頭答道:“回主子,鎮撫司詔獄原來一直歸朱七管,主子的意思是不是把那個朱七和齊大柱都放了。仍然讓朱七去管詔獄,讓齊大柱去看管海瑞和王用汲。”

嘉靖的臉色好看些了,聲音便也柔和些了:“你不是說朱七、齊大柱都和海瑞有勾連嗎?”

陳洪:“奴才該死。奴才當時也是急了,擔心宮裏宮外勾結了不忠主子。幾個月下來奴才都問明白了,除了王用汲,沒有人跟海瑞有往來。包括黃錦,不過蠢直了些,當時頂撞了主子,其實也並無吃裏扒外的情事。奴才一並懇請主子,把黃錦也放了,讓他依舊來伺候主子。”

嘉靖這才笑了:“憑你這點道行都降伏不了,朕早不要做這個天子了。借著海瑞的事在宮裏整呂芳的人用自己的人,朕告訴你,呂芳伺候朕四十多年,從來就沒有自己的人。今天你能猜到這一點,就還有藥可救。傳旨去。”

陳洪:“是。”滿頭的汗爬了起來退了出去。

嘉靖望向陳洪剛才跪的地方,見那一塊都濕了,可冷汗這時也從自己額間流了下來,一陣眩暈:“黃錦,拿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