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締鸞盟(1 / 3)

詩曰:晴日園林放好春,鵲貪歡喜也嗔人。

柳愛風流因病睡,館娃宮裏拾香塵。

桃花開遍蕭郎至,地上相逢一麵薪。

癡心未了鴛鴦債,宿疾多慚鸚鵡身。

話說鍾景期闖入人家園裏,忽然撞出一個美人來,偷看一會,不亦樂乎。等美人進去了,方才走上庭階,拾得一件東西。

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幅白綾帕兒。蘭麝香飄,潔白可愛。上有數行蠅頭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絕句。隻見那詩道:簾幕低垂掩洞房,綠窗寂寞鎖流光。

近來情緒渾蕭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題鍾景期看了詩,慌忙將綾帕藏在袖裏,一徑尋著舊路走將出來。到頭門上,見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兒尚未曾醒。鍾景期輕輕走過,出了門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隻聽得後麵一人叫道:"鍾相公在哪裏來?"景期回頭一看,卻見一人戴著尖頂氈帽,穿著青布直身,年紀二十多歲。看了景期,兩淚交流,納頭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來細認,原來是他是舊日的書童,名喚馮元。還是鍾秀在日,討來伏侍景期的。後來鍾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蕭條,把家人童兒盡行打發,因此馮元也打發在外。是日路上撞著,那馮元不忘舊恩,扯住了拜了兩拜。

景期看見,也自惻然。問道:"你是馮元?一向在哪裏?"馮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發出來,吃苦萬千。如今將就度日,就在這裏賃間房子暫住。"景期正要打聽園中美人的來曆,聽見馮元說住在這裏,知道他一定曉得。便滿心歡喜道:"你家就在這裏嗎?"馮元指著前麵道:"走完了一帶白石牆,第三間就是。"景期道:"既是這等,我有話問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馮元道:"難得相公到小人家裏,極好的了。"說完往前先跑,站在自己門首,一手招著道:"相公這裏來!"一手在腰間亂摸。景期走到,見他摸出一把鑰匙來,把門上鎖開了,推開門讓景期進去。

景期進得門看時,隻是一間房子,前半間沿著街,兩扇吊闥吊起。擺著兩條凳子,一張桌子,照壁上掛一張大紅大綠的關公。兩邊貼一對春聯,是:"生意滔滔長,財源滾滾來"。景期看了一笑,回頭卻不見馮元,景期想道:"他往哪裏去了?"隻道他走了後半間房子去,望後一看,卻見一張四腳床,床上攤一條青布被兒。床前一隻竹箱,兩口行灶,擱板上著些碗盞兒。那鍋蓋上倒抹得光光淨淨。又見牆邊擺著一口割馬草的刀,柱上掛著鞭子兒。馬刷兒、馬刨兒。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間房子,為何有這些養馬的家夥?"卻也不見馮元的影兒。

正在疑惑,隻見馮元滿頭汗的走進來,手拿著一大壺酒,後麵跟著一個人,拿兩個盤子,一盤熟雞,一盤熟肉,擺在桌上。那人自去了。馮元忙掇一條凳子放下,叫聲:"相公坐了。"景期道:"你買東西做什麼?"馮元道:"一向未見相公,沒甚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開酒店裏東西甚好,小人買了兩樣來,請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鈔起來!"馮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執壺站在旁邊斟酒。原來那酒,也是店中現成燙熱的了。

景期一麵吃酒,一麵問他,道:"你一向可好嗎?"馮元道:"自從在相公家出來,沒處安身,投在個和尚身邊做香火道人,做了年餘。那和尚偷婆娘敗露了,吃了官司,把個靜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裏去了。小人出來,弄了幾兩銀子做本錢,誰想吃慣了現成茶飯,做不來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去年遇著一個老人,是太仆侍裏馬夫,小人拜他做了幹爺,相幫他養馬,不想他被劣馬踢死了。小人就頂他的名缺,可憐馬瘦了要打,馬病了又要打。料草銀子,月糧工食,通被那些官兒一層一層的扣克下來,名為一兩,到手不上五錢,還要放青糟粕,喂料飲水,日日辛苦得緊。相公千萬提拔小人,仍收在身邊,感激不盡了。"景期道:"當初原是我打發你,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舊恩,我若發達了自然收你。"說完,那馮元又斟上酒來。

景期道:"我且問你,這裏的巷叫什麼巷名?"馮元道:"這裏叫做連英兒巷,通是大人家的後門,一帶是拉腳房子,不多幾戶小人家住著,極冷靜的。西麵就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熱鬧了。前巷是錦裏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這裏連英兒巷哩!"景期道:那邊有一個竹門裏,是什麼人家?"馮元問道:"可是方才撞著相公那邊門首嗎?"景期道:"正是。"馮元道:"這家是葛禦史的後園門。他前門也在錦裏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賃他的。"景期道:"那葛禦史叫什麼名字?"馮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卻記不起,隻記得他號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來是禦史葛天民。我倒曉得他名字,叫葛太古。"馮元點頭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時忘記了。相公可是認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過他詩稿,故此知道。認是沒有認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曉得他可有幾位公子?"馮元道:"葛老爺沒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隻有一個女兒,聽見說叫做明霞小姐。"景期聽見"明霞"二字,暗暗點頭。又問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馮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說來竟是天上有,世間無的。就是當今皇帝寵的楊貴妃娘娘,若是走來比比,隻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針線、琴棋書畫、吟詩作賦,般般都會。"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嗎?"馮元道:"若說女婿,卻也難做他家的。那葛老爺因愛小姐,一定要尋個與小姐一般樣才貌雙全的人兒來作對。就是前日當朝宰相李林甫,要來替兒子求親,他也執意不允。不是說年幼,就是說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強。所以小姐如今十八歲了,還沒對頭。"景期道:"你雖然住他房子,為何曉得他家事恁般詳細?"馮元道:"有個緣故。他家園裏一個雜人也沒得進去的,隻用一個老兒看守園門,這老頭兒姓毛,平日最是貪酒。小人也是喜歡吃酒的,故此與小人極相好,不是他今日請我,就是我明日請他,或者是兩人湊來,談談這些閑話。通是那毛老兒吃酒中間,向小人說的。"景期道:"你可也到他園裏玩耍嗎?"馮元道:"別人是不許進去的。小人因與毛老兒相好,時常進去玩耍兒。"景期道:"你到他園裏,可有時看見小姐?"馮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見?小人一日在他園裏,見一個貼身伏侍小姐的丫環,出來采花。隻這個丫環,也就標致得夠了。

景期道:"你如何就曉得,那丫環是小姐貼身伏侍的?"馮元道:"也是問毛老兒。他說這丫環名喚紅於,小姐第一個喜歡的。"景期聽得,心就開了,把酒隻管吃。馮元一頭說,一頭斟酒,那一大壺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來,暗想這段姻緣,倒在此人身上。便道:"馮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園裏景致,要進去遊玩,隻恐守園人不肯放進。既是毛老兒與你相厚,我拿些銀子與你,明日買些東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著空進園去遊一遊。"馮元道:"這個使得。若說別的,那毛老兒死也不肯走開。說了吃酒,隨你上天下地,也就跟著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們過去了,竟往他園裏去。若要象意,待我灌得他爛醉,扶他睡在我家裏,憑相公頑耍一日。"景期道:"此計甚妙!"袖中摸出五錢銀子,付與馮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貲。"馮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與他,馮元方才收了,景期說聲:"生受你了!"出門竟回寓所。閉上房門,取出那幅綾帕來,細細吟玩。,想道:"適才馮元這些話與我所見甚合,我看見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綾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詩想必是小姐題的了。她既失了綾帕,一定要差丫環出來尋覓。我方才計較已定,明日進她園中,自然有些好處。"又想道:"她若尋覓綾帕,我須將綾帕還她。才好挑逗幾句話兒。既將綾帕還她,何不將前詩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將帕兒展放桌上,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向綾上一揮,步著前韻和將出來:不許遊蜂窺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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