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實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手裏的花生卻忽然全部掉落在地上。他又彎下腰去撿,仿佛特地要避開馬如龍那雙熾熱的眼睛。就在這時,裏麵一間屋子裏的謝玉侖忽然大聲地說:“你想知道大婉的事,為什麼不進來問我!”
馬如龍立刻就進去了。就在他轉身走入那道掛著舊布門簾的窄門時,忽然有一行人用碎步奔入了這條小巷。
一行二十八個人,年輕,健壯,動作矯健靈敏,行動整齊劃一。二十八個人身上,都穿著質料、剪裁都完全一樣的黑色緊身衣,打著倒趕千層浪的裹腿,手裏都提著個形狀大小都完全一樣的黑色帆布袋。
布袋裏裝的是什麼?這二十八條大漢是來幹什麼的?大多數人都有好奇心,大多數人都會留下來看看他們的來意。馬如龍沒有留下來,他隻看了一眼,就掀起門簾,走了進去。除了大婉外,別的人、別的事,好像都已引不起他的興趣。
謝玉侖已經掙紮著坐了起來,眼睛裏的表情複雜而奇怪,也不知是痛苦,是憤怒,還是悲傷。也許這幾種感情每樣都有一點。她盯著馬如龍。“你認得大婉?這件事就是你們兩個串通好來害我的?”
馬如龍沒有否認。他不想否認,現在也不能再否認,不必再否認。謝玉侖一雙幹瘦的手雖然用力握住棉被的角,卻還是在不停地抖。
“你一直都在想念她?”她的聲音忽然嘶啞,“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天天都想念她?”
馬如龍也沒否認,這一點他更不想否認。謝玉侖的手抖得更厲害。
“你為什麼要想念她?難道你喜歡那個醜八怪?”
這一點也正是馬如龍時常都在問自己的。--我為什麼會如此想念她?是不是因為我已經真的喜歡她?不是喜歡,是愛。隻有愛才會如此持久、如此強烈。但是這一點他連想都不敢去想,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謝玉侖又冷笑:“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誰?”
“我想。”
“如果你知道她是誰,說不定會很失望的。”
“我不會,絕不會。”馬如龍的回答堅定明確,“不管她是誰都一樣。”
“好,我告訴你,”謝玉侖仿佛在喊叫,“她隻不過是我的一個丫頭而已。”
馬如龍的態度卻很平靜:“你是大小姐,她是丫頭,你是美人,她是醜八怪,不管你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我還是一樣可以想念她。”說完了這句話,他又走了出去。
謝玉侖大喊:“你回來,我還有話告訴你。”
馬如龍沒有回來,連頭都沒有回過來,不管她要說什麼,他都不想聽。謝玉侖忽然倒在床上,鑽入枕頭下,她真是位大小姐,也許比公主更驕傲,更尊貴,從來也沒有人看見她流過淚。難道她現在已流淚?“張榮發”隻不過是家雜貨店的老板,“馬如龍”隻不過是一個什麼事都做得出的惡賊,不管是為了誰,她都不該流淚的。
鐵震天與王萬武一直在冷冷地看著他們,鐵震天忽然歎了口氣。
“我是個好色的人,我一輩子,最少已經有過幾百個女人。”
“我也差不多。”王萬武說。
“但是我始終不了解女人,”鐵震天歎著氣,“我這一輩子都無法了解。”
王萬武也歎了口氣,說道:“我也是一樣。”
馬如龍沒有聽見他們說的話。他一走出門,就立刻被外麵的變化所震驚,他從未想到在這條陋巷中,這個陋店裏,會看到如此驚人的變化。
張老實沒有變。他仿佛又醉了,他的破桌上有個空樽,樽中的劣酒,已入了他的腸。他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醒,是睡,是愁,是醉。他時常都是這樣子的,這已不是第一次,驚人的變化,發生在這條窮苦平凡的陋巷中。
外麵本來已看不見人,那些居住在陋巷破屋中的人,本來已不知到哪裏去了,現在連他們棲身的破屋都已看不見。就在這片刻間,所有的屋子都已被拆除,被那二十八條年輕健壯、動作矯健的黑衣大漢所拆除。他們的帆布袋裏,裝的就是拆房屋最有效的工具。他們的動作更確實有效。
屋頂上的磚瓦一塊塊被掀下,木板一塊塊被撬開,釘子一根根被拔起,很快地被運走。破舊的家具、還沒有清洗和已經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們破碎的玩器、婦女們陪嫁時就已帶來的廉價首飾、男人們酸淡的濁酒……也都已同樣被運走。
這條陋巷,雖然窮苦平凡,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卻是唯一可以躲避風雨的安樂窩。因為這裏是他們的家。可是現在他們的家已不見了,所有的房屋也都已不見了。這條巷子已經不再是一條巷子,除了這家雜貨店外,所有的一切已被拆除移走。這條巷子忽然間都已變成了一片泥濘、醜陋的空地。
空地,死地,空空蕩蕩,空無所有的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