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之後,坐在“麥田小屋”裏的一位客人突然淚流滿麵,他哽咽著對作陪的村秘書說:“根寶啊,我在呼家堡當知青的時候,你才四歲,才這麼一點點高,你小,你不知道,那時候,那時候啊……要不是呼伯,就不會有我馮某人的今天!是呼伯介紹我入的黨,是呼伯推薦我上了大學,分到報社後,又是呼伯一次一次幫我……說起來,我是省城報社的副總編,我也算是有發稿權的人,可我沒有為呼家堡寫過一篇稿子,一個字也沒寫過。每次跟老頭談起來,老頭都說,你寫什麼稿子?你不要寫,你是呼家堡出去的人麼。你吹什麼?我不要你吹,吹得高摔得死。可我知道,我心裏什麼都清楚,老頭是為我好呀!前些年,評職稱的時候,我缺軟件,我沒有書啊!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又硬著頭皮找了呼伯,呼伯給了我三個字:出,出好!第二天,呼伯就派人把錢給出版社送去了,我這才評上了編審。人心都是肉長的呀!根寶啊根寶,你把酒倒上,全倒上。我喝這一溜兒,我喝十二杯!我這是為呼伯喝的……”他把排在桌上的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搖搖地晃著身子說:“我真想為老頭辦件事呀,我馮雲山什麼時候能為老頭辦件事呢?”
坐在“穀田小屋”裏的那位銀行行長大概是喝多了,紅漲著臉,嘴裏絮絮叨叨地就那麼幾句話:“老頭怎麼不上我們那兒貸款呢?多少人找我,認識不認識的,都去找我,我都給他們批了。大筆一揮,批了!就老頭不找我,老頭是看不起他這個侄子呀!給老頭捎話吧,給老頭說,我對他有意見!我範炳臣對他老人家有意見。呼家堡辦這麼多企業,難道說不需要錢麼?可老頭就是不找我,找別人都不找我。隻要老頭言語一聲,讓人拿二指寬的條子,我都認,我不是不認哪!可老頭不找我呀,老頭就是不找我……喝?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頭的氣……”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長,他也喝得稍多了一點兒,聽範炳臣這麼說,馬上舉起手來:“老範,你說啥?你生誰的氣?你還敢生老頭的氣?!你再說一遍?敢再說生老頭的氣,我就敢扇你!”老範馬上揚起臉,說:“老劉,你扇;你扇,你替老頭扇我,我不還手!”老劉說:“這還差不多……”眾人跟著嚷嚷說:“罰酒,罰酒!”
等客人吃完飯的時候,村秘書楊根寶已經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坐在另一處吃飯的司機叫來,每輛車的後備箱裏都裝上了一份禮物,這些禮物也都是呼家堡的土產:每人一壺小磨香油,十袋精致奶粉,一箱飲料。這是慣例。
茶後,客人們要走了,村幹部們也都跟著出來送行。臨上路時,有三位客人再三地表達了想見見呼伯的意思。報社的馮雲山把楊根寶拽到一旁,悄聲說:“根寶,你跟呼伯說,我想見見他老人家。你讓他給我安排個時間,到時候我再來……”銀行行長範炳臣,在臨上車前,又回過身來,緊握住村秘書的手,低聲說:“根寶,給老頭說,我想見他。你給我說說,看老人啥時候有空……”根寶笑著說:“我一定轉告。”
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長老劉,搖搖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著走著,卻又站住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說啥也得見見呼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