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呼家堡繩床(2 / 2)

呼天成很久沒有躺這張草床了。過去,每逢遇到重大問題的時候,他都要在這張繩床上,躺一躺。以此來平靜心中的火焰。這裏是他思考問題的地方,也是他痛下決心的地方。

現在,呼天成蜷在那張草床上,緊閉著兩隻眼睛,腦海裏空空靜靜的,可他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個小人兒。那個狗兒曾經穿著一個小紅兜肚,在他的眼前爬來爬去,流著兩筒清水鼻涕,可他爬著爬著竟也長大了。他高中畢業,當過三年兵,是他把他送走的,當的是消防兵,在城裏學爬牆……爾後他就回來了。他沒把這孩子當回事兒,回來把他分到麵粉廠。他甚至都記不清這狗兒的麵目了。隻記得這娃子黑黑的,有點靦腆,不大愛說話。可是,他看走了眼了。他沒有想到,就是這麼一個小狗兒,在他的六十大壽的這一天,竟然要脫離集體……

是呀,是呀,他的確是把屎罐摔到了我的臉上!不,狗兒是整整扣下了一個屎盆子!他為之奮鬥了四十年的呼家堡,在今天,在他無比輝煌的時候,竟然有人蔑視他的存在,連招呼也不打,說走就走?!沒有天了麼?沒有日月了麼?沒有世界了麼?!他曾多次在大會上講過,呼家堡是一個整體,呼家堡的榮譽不是哪個人的,是大家的,每個人都是呼家堡的一分子,大家都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惜集體的榮譽。如果有人破壞呼家堡的榮譽,那麼,大夥說怎麼辦吧……他記得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整個會場上齊聲高呼:撕吃他……可是,竟敢有人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竟敢有啊!

呼天成身子微微地動了一下,在心裏默默地說:有人給他送禮來了,在他六十大壽的這一天,有人給他送來了禮物,那是一個屎盆子!這是最好的一份禮物了!好哇,好哇。

許多年來,他覺得他已練就了一雙鷹眼,他的眼就是專門用來識人的。他從未看錯過一個人,四十年來,他培養了多少人才,又送走了多少人才呀!有多少人對他說:老呼,你真是慧眼識人哪!可是,這一次,他卻看差眼了。他竟沒注意到這麼一個人,這的確是個人物,是個人物啊!可他為什麼要走呢?仇恨他?是為了那件事……也許。平日裏不動聲色,突然來這麼一下子,這年輕人肯定是動了心思的,他是工於心計呀!要不,他是不會走的。在他六十大壽這一天,他敢站出來,敢說出那一個“走”字,這就說明,他是遇上對手了。許多年來,雖然也有人搞鬼,可他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沒有一個人敢公開地和他對著幹。這一次,他是遇上了。

記得,在送這娃子去當兵的那次歡送會上,他的父親,那個膽小的老實人曾一磨一磨地湊到他跟前,說:“你看,這娃子……”當時,在那樣的場合下,他也順口說了句客氣話,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劉,你養了個好娃子呀!”他爹忙說:“呼書記,你多調教,你可得多調教他呀……”那的確是個老實人,可老實人養了個不安分的娃子……

他在大會上講過多少次呀!集體是什麼?集體是一種信仰,是一種覺悟,要活在一塊兒活,死在一塊兒死;集體就是一駕馬車,你往東,我往西,驢拽狗不走的,行麼?集體就是一塊責任田,你種這,我種那,你兩壟穀子,我二鬥黍秫,行麼?集體就是賣了老婆買合籠,不蒸饅頭蒸(爭)口氣……唉,草是要鋤的,牲口是要用鞭子抽的。草隔一段不鋤它就要瘋長,牲口隔一段不抽也會尥蹶子。俗話說,土是養人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土得有“墒”,這個“墒”很重要啊!水多了,它澇,天幹了,它旱,人也是這樣啊!這三年,就這三年,他大意了。

娃子呀,你的根在這裏,你的戶籍在這裏,你的父母在這裏,你能走到哪裏去呢?你跟你呼伯鬥心眼,你還太嫩了一點,你還嫩哪!他是可以不讓他走的,隻要他言一聲,他就走不了。這樣,要是這樣,就太小家子氣了,傳出去影響也不好。可這不僅僅是走一個人的問題,這事關呼家堡的聲譽呀!多少年來,呼家堡一直是鐵板一塊,這塊鐵板是他花了四十年心血熔煉的,現在,這塊鐵板出現縫隙了……

想到這裏,呼天成的肝疼了,他的肝上冒出了一團一團的火苗……他心裏說:老了?難道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