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孫布袋(2 / 3)

呼天成說:“是。”

孫布袋說:“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他隻吸煙,不說話。

孫布袋說:“往下好讓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還會讓我脖裏掛著偷來的東西遊街示眾……是不是?”

呼天成把煙擰了,很平靜地說:“是。”

孫布袋說:“這麼一來,我的臉就不是臉了。我還能活人麼?我不借,人是活臉的,這個臉我不能借……”

呼天成臉一沉,說:“你以為你是個啥貨?你沒偷過?你沒賊性?老實告訴你,我啥時候都能收拾你!”說著,呼天成霍一下站起來了,呼天成說:“你再想想……”說著就要走。

孫布袋眼巴巴地說:“你真能給我說個女人?”

呼天成說:“我從來都說話算數。”

孫布袋咧了咧嘴,那樣子像哭一樣難看,他說:“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個人呢,我能不要臉麼?!”

呼天成說:“你要真不願就算了。”

孫布袋看著呼天成,看了一會兒,又說:“你記分不記?”

呼天成搖了搖頭,心裏想,鱉貨,這真是個鱉貨!他說:“你想要?你想要就記。”

孫布袋說:“收拾一回記多少?”

呼天成說:“你說吧,你要多少?”

孫布袋說:“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說:“給你記十分。可有一條,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給任何人說,你要是敢日白一個字,我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孫布袋點著頭說:“我不說。你放心,隻要能說下媳婦,鬥死都不說。可你承許我的,你可得兌現……”

呼天成又最後看了孫布袋一眼,扭頭走去了。當他拐上村街的時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時的夜總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樣,那黑深深淺淺參差不一,既看不清前邊是什麼,也看不清後邊是什麼,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種熟悉,走的是一種心態。這時候人就沒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裏了。你得不停地想點什麼,要不然任何人都會恐懼的。不過,總是有狗咬聲從村東村西響起來,狗咬出了一種讓人親切的溫馨。還有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也使人產生一種和緩的平靜。

可呼天成並不想平靜,那時他年輕啊,一顆年輕的心總是很熱,一個個念頭像雜草一樣從他那勃勃的雄心裏冒出來,那狗咬、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時常幹擾他的思緒。於是,他總是對那些跑過來的狗們厲聲喝道:“殺你!”還好,月色很涼,月色從樹的縫隙中漏下來,撒一地朦朦的小白點,他踏著那些小白點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淺淺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個村子,他就必須徹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徹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毀一些東西,爾後才能夠建立……

踏著那些斑駁的小白點,望著無盡的夜空,呼天成發現,在平原的鄉野,在這樣一個村落裏,真正的統治並不是靠權力來維持的。他深知,村一級的所謂組織並不具備權力形態,因為它不是村人眼裏的“政府”。在村人們眼裏,“政府”才是真正的“上頭”,而他僅僅是“上頭”與“下頭”之間的一個環節。那麼,在呼家堡,要想幹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須奠定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一切,都是靠智慧來完成的。那就是說,他必須成為他們中間最優秀的一個。對於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兒、門兒”不分的貨,那些野驢一樣的蠻漢,他必須成為他們的腦子,他們的心眼,他們的主心骨。

那麼,一開始的時候,他得有一個“餌”,孫布袋就是他的“餌”了。

自此,孫布袋的“臉”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鄉村裏,臉麵是活人的招牌。鄉人是最看重臉麵的。

呼天成正是借孫布袋的“臉”,給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

這門課的第一步是展覽。那時候,幾乎是每天傍晚,孫布袋總是在村口處被人當場捉住,“人贓俱獲”。於是,孫布袋的臉就成了一個掛起來的“賊”字。那個“賊”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眾多人的眼仁裏。他的臉就像是被剝光了皮的樹一樣,無數次地接受目光和語言的洗滌!不光是一些女人指著他的鼻子罵,孫家那些上了年紀很有些輩份、也很有些正義感的叔伯爺們曾當眾唾他!孫家的同宗說:布袋呀布袋,你是沒有一點改性了,你真丟孫家的人哪,你把孫家祖祖輩輩的人都丟光丟淨了!

那時,孫布袋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串偷來的東西,像小醜一樣在村街上被人牽著走……人眼是可以醃人的,眾人的眼可以把一張臉醃小醃爛醃成肉幹,醃成一泡臭狗屎!開初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給人看的,每當他被捉住時,還有點滿不在乎,還恬著臉對人笑呢。後來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後來他從眾人的目光裏看到了一個狗樣的東西,那就是沒有了“臉”的自己。他的目光在與人接觸的時候,就再沒有了那種平靜,也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愉悅”,當人看他時,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種“賊”的感覺,那個“賊”字灼燒著他,使他恨不得立時鑽進地縫裏去。到了這時,連他自己也覺得他已經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