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不光是給孫布袋帶來了恥辱,也給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腰裏發緊、心裏發怵。孫布袋那張臉成了一種象征,一種罪的象征。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過一兩穗兒莊稼的,也就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呼天成要的就是這種“殺一儆百”的效果。
孫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孫布袋自此徹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連孩子們都不屑於理睬的渣子,成了誰想踢一腳就踢一腳的狗。他走在村街上,總有人取笑他說:“布袋,又偷了點啥?”到這時候,孫布袋才後悔了。他曾私下裏找過呼天成,他悄悄地對呼天成說:“我不弄了,日他媽,我不能再去賣臉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晚了!”孫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漢子,蹲在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說:“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說了,將來給你說個媳婦……”
於是,孫布袋萬般無奈,隻好繼續做賊……
呼天成的第二個步驟是開會。開會是呼天成給村人們上的第二課,這應該說是一堂“集體意識課”。那時候,在許多個點著馬燈的夜晚,孫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會議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對象。
應該說,是會議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長夜。這是呼天成的一個創造。正是呼天成把“會議”這個群體集中的形態發揮到了極致。在當時的呼家堡,召開會議成了呼天成的一個法寶。他發現,隻有會議才能把人的精神“團”起來,會議像是一根繩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會議使人收縮,會議也使人膨漲;會議就像翻牌一樣,隨時可以翻出一張臉,再翻出一張臉,隻要你掌握了會議,你就掌握了主動權,需要的時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張臉“亮”出來……會議也成了呼家堡人的興奮劑,會議可以產生各種不同的妙用:對呼家堡的女人們來說,會議成了她們的“戲台”;對呼家堡那些光棍漢們來說,會議成了他們的“女人”;對呼家堡的老人們來說,會議成了“紅日頭”,成了他們靠在南牆根兒捉虱的日子……這是一個個讓人激動又讓人緊張的時刻,當民兵連長高喊“把人帶上來”的時候,眾多的人頭都會齊唰唰地揚起來,望著台上……
在會議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應的核心。呼天成心裏明白,對孫布袋這個“餌”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個孫布袋並不能長期調動人的興奮點,這個祭“臉”的儀式隻是個開始,他必須往縱深處發展。開會得有議題,好在議題是可以製造的,因為人的“錯誤”是現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錯的。人隻要活著,就會有錯,你隻要有錯,那議題也就是現成的了。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裏,會議的名堂就多起來了。會議漸漸地開出層次來了,每一次會議的議題都會事先有一個新的“餌”。那“餌”在不斷地轉換著,會議的形態也在發生著變化。
在會議上,他開始對人的臉麵進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一個一個的層麵,每一次開會,頭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別和區分。比如,在開會之前,他會先開上一個“隊委會”或是“擴大隊委會”,這樣,就把一些人的“臉”提出來了,給這些“臉”一些光耀的機會,這些“臉們”立時就會容光煥發;比如,在會議之後,他又會開一個“模範會”或是“骨幹會”,那麼,又會有一些被點到名字的“臉們”為此而容光煥發;再比如,他會在會議中間突然再召集一個“積極分子會”或“貧協會”,立時就會讓一些被點到名字的婦女激動不已,甚至熱淚盈眶!正是這種區分產生了差別,差別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發現,就是這些極簡單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顫簌感和等級感。人臉上是沒有字的,是會議給他們一個個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臉皮是多麼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時候,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呀!那些可憐的村人們,為了能被點到名字,常常雞不叫就起來下地了……
會議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達到了,權威很快就樹起來了。可他身後卻多了一個“尾巴”,那就是孫布袋。在沒人的時候,孫布袋總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地突然跳出來說:“支書,你給我說的媳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