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國慶回到縣城後才知道,有關他下台的消息已經在縣城裏傳開了。
潁平縣城並不大。解放前,這裏曾是豫中平原上有名的煙葉集散地,說起來是比較繁華的。那時候,最熱鬧的地方,也就是老人們常掛在嘴上的“九大街”!提起那九條麻石大街,在老人們眼裏是很引以為自豪的。其實呢,說白了,也就是橫豎隻有九條大街外加一個煙花巷罷了。後來,老縣城經過曆年的多次改造、擴展,近些年又新修了環城路和貫通南北東西的大道,這才有了現在的規模,方圓三四平方公裏的樣子。在潁平,過去有句俗話叫做:城東放個響屁,城西的人都會聽到。這其實是說潁平是個消息傳播很快的地方。因為城圈小,人口相對集中,出門抬頭不見低頭見,再加上潁平人本質上就喜好傳播閑話,這樣一來,有點什麼事是瞞不了人的。
所以,呼國慶一回到縣政府大院,幹部們立時就表現出了一種有距離的親切。這種親切是掛在嘴上的,是麵實心猴的具體體現。你想,這家夥已經完蛋了,完全沒有必要再去巴結他了,可當他向你走來的時候,你該怎麼辦呢?在平原,這又是一種土生土長的厚道,一種經過包裝的荒誕,也可以說是一種“虛偽”和久遠的算計。萬一他有一天東山再起呢,到了那時候,你也仍然可以走過去,拍拍他說,老夥計,你真中啊!呼國慶非常清楚這一點,當他跨步登上辦公樓的台階時,每一個碰上他的幹部都做出十分謙恭的樣子,微笑著對他說:呼縣長回來了……呼縣長你好……呼縣長……甚至有人跑上前來,握住他的手說:“呼縣長,真想你呀!”然而,每一個跟他打招呼的人,如果細心觀察的話,就可以發現,那嘴是向前的,心卻是向後的,那“賊”就在眼裏閃著,叫人看了心寒!
然而,呼國慶卻仍像往常一樣,很平靜地走著,該怎麼著還怎麼著。有人打招呼了,他就很隨意地點點頭,有時也“嗯”上一聲兩聲,跟人握握手,卻並不停下來。等他進了辦公室之後,那分明是有意拉開的距離一下子就顯現出來了。首先是沒有人主動來向他請示工作了。原來,他每次從外邊回來的時候,辦公室外邊的過道裏總有一群一群的人在等著他,秘書們也都忙得不亦樂乎。現在呢,說門可羅雀有些誇張了,沒人來找卻是實實在在的。就是那些必須由縣長親自點頭的急事,各局委的幹部們也隻是打個電話說一說,不再登門了。有的幹脆就直接上東院去了。
電話仍然很忙……那是一些平時跟呼國慶關係比較密切的人打來的。這些人已經知道呼縣長要下了,就生怕得罪了縣委書記王華欣,對呼國慶自然是避之不及,該躲就躲,怕將來受什麼牽連。可他們良心上又有些稍稍的不安,在傳統上受著“人一走,茶就涼”的折磨,於是就借用電話傳遞一些讓他們不至於那麼尷尬的意思:他們有的是想表示一下適度的慰問;有的是敘說些帶有幾分探詢意味的關切;也有的是想作一些表白,以示他們還是有感情的。所以,在電話裏,那話語就顯得更熱切、更仗義!
這些,呼國慶都一一笑納了……
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範騾子。
範騾子應該是最早得到消息的。當他知道呼國慶要下台時,一下子高興壞了!就猛喝了些酒。要擱平時,酒也就是喝到了七八分的樣子,可他因為鬱積太久,仇恨太多,心裏突然這麼一暢快,就喝得有些猛,喝著喝著,那酒勁自然就上頭了。酒壯人膽哪,於是,借著幾分酒力,他就大白天挎著一支大號手電筒,搖搖晃晃、大大咧咧地到縣政府大院裏來了。
進了院子,他馬上就捏亮手電,對著辦公大樓,四下裏亂照了一氣!有人圍上來,好奇地問:“騾子,你這是幹啥呢?”範騾子吐著滿嘴酒氣說:“停、停、停電了不是?聽說停電了?我來給你們照、照個亮!”有人說:“騾子,你是喝醉了吧?誰說停電了?”騾子就一邊四下裏打著手電,一邊擠擠眼說:“這、這事誰不知道?滿大街都知道!你還不知道哩?我來給你們照、照照……”有人就逗他說:“騾子,你是來要錢的吧?”範騾子就嘟囔著說:“黑、黑呀,太黑了!太黑了!”
就這樣,範騾子在大天白日裏打著手電筒,在縣政府的辦公大樓上一層一層地走,一邊走一邊嚷嚷著……他先是到各局委走了一遍,進這個門出那個門,後邊跟著一群看熱鬧的。有人好心好意地勸他說:“騾子,算了,回去吧,回去吧。”他就咧著大嘴高喊:“停電了?停電了!縣政府也有停電的時候?!”見有人在他身後指指點點地笑他,他就突然轉過身來,用手電照著人家的臉,高聲說:“我就是範騾子!範騾子就是我!誰不要臉?我不要臉……”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就拽住他說:“騾子,你是喝高了,走吧,走吧。”他就猛地一甩胳膊,高聲喝道:“我走?叫我走?還不定誰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