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泡一直在他頭頂上亮著。
那是隻大約五百瓦的燈泡,也許是一千瓦!那隻燈泡正好罩在呼國慶的頭頂上,像火盆一樣烤著他。他覺得他快要被那隻燈泡烤糊了。
他們人分三撥,連續“問”了他三十六小時,可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句話也不說。他一再地告誡自己:不能說,一句話都不能說,尤其不能說假話。
七年前,當他在順店鄉當書記時,一有空閑,他就去派出所看人問案。那時候,看人辦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裏,他發現,在派出所偵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問”出來的。派出所所長老崔是個問案的高手,他說,他最怕“悶葫蘆”,隻要對方開口,他就有辦法了。他還說,他不怕犯人說假話。隻要他敢說一句假話,這案子就八九不離十了。
有一個案子,呼國慶至今還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個拋屍案,受害者是個九歲的幼女,是被奸汙後擰斷脖子拋在機井裏的,性質十分惡劣。發現時,已是半月以後了。當時,沒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案子完全是“問”出來的。那犯人是個小個子民辦教師。一開始,在摸底排查中,這人並不是目標。因為他曾代過這女孩三個月的課,就把他也叫來了,隻是想了解一些情況。叫他來的時候,他正在地裏砍玉米杆呢,綰著褲腿,看上去土塵塵的,根本不像個敢殺人的主兒。進門的時候,他還很從容,先是讓了一圈煙,人們都說不吸,他就坐下了。
老崔說:“吃了?”他說:“吃了。”老崔說:“啥飯?”他說:“糊糊。”老崔說:“毬,你就吃這?”他說:“咱是個民辦教師,還能吃啥?”老崔突然說:“認識芫紅不?”他說:“認識。一個村的,咋不認識。”老崔說:“說說咋認識的。”這時那民辦教師遲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縫著,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稈篾子劃了一下似的,小得幾乎看不見。他就那麼眨巴著小眼說:“她上學時認識的。我教過她三個月的課。”結果,就是這一句話出了問題。等那小個民辦教師說完這句話之後,老崔站起來了,對坐在一旁的民警說:“你們說著,我去尿一泡。”爾後,老崔用腳踩了呼國慶一下,站起來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跟老崔走到了院裏。
出來之後,老崔說:“呼書記,有門。他這句話是假的。你想,一個村裏住著,他能不去吃‘麵條’?”“吃麵條”是平原鄉村的風俗,誰家生了孩子,無論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請客的,這其實是一種宣告。請客時,村裏親戚都要來慶賀,在酒宴上,最後上的是一碗“喜麵”,這就叫“吃麵條。”
回來後,老崔又接著問:“芫紅幾歲上的學?”他說:“七歲吧?”老崔說:“背的啥書包?”他說:“藍。興是藍的?”老崔說:“坐第幾排?”他說:“第五排吧。”老崔說:“你教她的啥課?”他說:“語文。”老崔說:“她的‘芫’字怎麼寫?”他說:“一草一元。”老崔說:“你家離芫紅家多遠?”他說:“隔倆門。”老崔又重新拉回來說:“上學以前你從沒見過她?”他說:“不多在意。”老崔說:“是沒見過還是不在意?”他說:“不在意。”老崔問得很隨意,問的全都是白話,他說的也是白話……後來,就這麼整整問了一天一夜,問得那民辦教師張口結舌,到最後,他坐在那裏,褲襠裏濕了一片,他尿了,他襠裏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滲。到這時,老崔笑了,老崔說:“嘰吧。你看你幹哪事?”
所以,呼國慶非常清楚,在被訊問的過程中,不能說一句假話,你隻要一句有假,就肯定會留下破綻,這樣的話,你的心理就會受到這句假話的幹擾,你的思維就沒有邏輯了。往下,你就再也無法說真話了。你必須用一千一萬句假話,來“圓”你先前說過的那一句假話,在“圓”的過程中,假話越說越多,你既沒有記憶的信號,也沒有思考的機會,無論是多機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這樣“圓”來“圓”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國慶竟然有了些許頓悟。他開始分析自己,他心裏說,呼國慶,你上過三年的電大,又在武大進修過兩年,還當過七年的鄉黨委書記,三年半的縣長,兩年半的縣委書記,你學的東西都讓狗吃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學習對付人的能力麼?可結果呢?結果是你坐在了這裏。權力是什麼,在某種意義上說,權力是一張紙。這張紙給了你,你就有了權力,這張紙一旦收回去,你就什麼也不是了。這不僅僅是你在較量中的失敗,也是你智力上的失敗。你的精明都用在小處了,你是小處精明,大處愚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