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範騾子剛高興沒幾天,那臉就嘟嚕下來了。那天剛好刮大風,風很大,天刮得土塵塵的,人都是側著身子走路。人要是倒了楣,連老天爺都不暄煩你。就是在那一天,範騾子接到了通知,讓他到縣委組織部去一趟。沒想到,進了組織部,部長的臉卻是冷冰冰的。部長看見他,隻揚了揚下巴,說:“坐吧。”範騾子從兜裏掏出煙來(那是他特意買的“中華”),敬了部長一支。部長搖搖頭說:“不吸。”爾後部長用譏諷的口吻說:“老範,你‘跑’得不賴呀。‘件’下來了。”範騾子想說他沒跑,可他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隻是很尷尬地笑了笑。接著,部長撓了撓頭,很嚴肅地說:“範漢章同誌,根據組織上的決定,經縣委常委討論,任命你為潁平縣防空指揮部協理員。括號,副縣級。請你交待一下目前的工作,三日後到防空辦報到。”
範騾子的頭一下子炸了!他翻了翻眼皮,很長時間了,似乎還沒弄明白部長的意思。可部長卻說:“現在公事辦完了。我談一點個人的意見。老範,說起來你也是老同誌了,你咋幹這事呢?當然,這僅代表我個人,不代表組織。可我弄不明白,你為啥要這樣呢?就為這一張紙?”範騾子很艱難地問:“部長,你是說,煙草局那邊……”部長說:“咋?你沒聽清楚?你要沒聽清楚,我再給你念一遍。”範騾子語無倫次地說:“不是。那、那、那……為啥哪?”部長說:“為啥?你還不清楚?”範騾子硬著頭皮說:“我不清楚。”部長說:“那好,我告訴你。按說,這是組織上考慮的事,用不著對你個人講。可我忍不住,就對你說了吧。”
接下去,部長說:“潁平修路的事,你知道吧?修路的啟動資金咋來的,你也清楚吧?全縣總動員,現在十八條路全開工了,一條條都開腸破肚的,弄了個半半截截……可這麼一下子,那啟動資金查封了,啟動資金一封,省裏的三分之一,人家也不給了。路修不成了,群眾集資那三分之一,又鬧著要退款。你說說,這事該咋辦?!”部長又說:“老範,不說別的,你這一摻和,在縣裏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你說你缺德不缺德?就算是替老百姓著想,這事也不該幹!要是路修成了,你咋鬧都行,你對呼書記個人有意見,你可以跟他拚刀子,是不是?這算啥呢?這是拿老百姓開玩笑!噢,你是一級組織,你說修路,叫集資人家就集資,叫出力人家就出力,現在開工這麼多天了,你一告不當緊,整個工程都停了。你這一鬧,潁平至少砸進去兩個億!連銀行都得關門!你說說你為啥要這樣?!”話說到這裏,範騾子站起來了。範騾子喃喃地說:“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出了門,範騾子木呆呆地在路上走著。他嘴裏反反複複地念叨著:“防空辦,防空辦,讓我去防空辦……”念著,連他自個都不由得笑了,那是神經質的笑。那就是說,幹了一輩子,他徹底地被人掃地出門了!局長當不成了不說,還是“防空辦”的協理員。他知道“協理員”是個什麼東西。奔了一輩子,天天想著“進步”,結果奔了個“防空辦”,那比殺他還要難受!走著,走著,他竟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回到家,女人問他:“談了?”他說:“談了。”女人說:“哪兒呀?”他含含糊糊地說:“就本縣唄。”女人說:“副縣長?”他說:“嗯,副縣級。”女人說:“那新房子不知給不給咱?”他說:“啥新房子?”女人說:“縣裏不是新蓋了一棟樓麼。說是副縣級以上才能住。也不知給咱不給?”他說:“給。公布了咋能不給呢。”女人看了看他,又說:“看著你咋恁不高興呢?”他說:“你懂啥?我這是繃著呢。”女人說:“就是。就是。還是謙虛點好。”他說:“你去給我弄倆菜,喝兩盅。”女人說:“那我給你做飯去了……”
爾後,他就屋裏轉轉,院裏轉轉,這裏摸摸,那裏看看,看樣子有些心神不寧。女人正忙著做飯哪。女人看他有點不正常,心想,他許是高興的,嗔道:“看你,都高興傻了。”他說:“可不。”女人說:“你真得繃著點。要不,出了門咋辦?”他說:“是,得繃著點。”接著,他在晚飯前的這段時間裏一趟趟地往廁所跑。女人知道他一向有蹲在廁所裏思考問題的習慣。多少年,他一遇到什麼問題,就蹲在廁所裏不出來了。女人知道他有這個毛病,也就沒有在意。
到了晚上,他又喝了不少的酒。喝著喝著就哭起來了。女人還一直以為他是心裏高興才掉淚的,他盼了那麼多年,能不高興麼?所以,仍然沒有在意。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女人醒來一摸,身邊沒人了。
後來,找來找去,就發現他吊死在廁所裏了。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