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年頭。對我來說,這一年徹底顛覆了我的安身立命之原則;對康熙來說,這一年讓他飽受了內憂外患之煎熬;而對十四來說,這一年將為他拉開人生最絢爛的一幕……
準噶爾的箭,正好射在十四的左背上,若是再深那麼一兩分,性命堪憂。我一直守在他身邊,盡力做好自己可以做的。雖然明知道他不會死,但是看見他受苦,我心裏也是不情願的。
過了一周,十四漸漸好轉。他是天性好動的人,隻要能夠起身,便要我扶著他到花園裏散步。
十四天南海北什麼都談,就是不談他受傷之事。須知越是如此,我心裏越是內疚。
十一月中,十四收到了老八的信函,說是“皇父因腿膝疼痛,又受風寒而咳嗽聲啞,遂往京郊溫泉調治”。看完信,十四便在屋裏來回的踱步,手裏還捏著那薄薄的幾頁信紙。
就這麼來回幾遍之後,他總算停了下來,憂心忡忡的說:“定是因為策旺阿拉布坦遣將侵擾西藏,殺拉藏汗,又囚其所立達賴之事。”
說實話,如果說準噶爾是康熙的外患,那麼你們這些兒子也可算作他的內憂了——我心裏暗自嘀咕著,卻還不忘將手裏捧著的《詩經》翻過一頁。
借著翻書的動作,我以為自己已經把心裏的嘀咕藏好了。誰知十四卻俯過身來,直截了當地問我:“你有不同看法?”
難道我心裏所想的,十四也看出來了?不知道是他越來越了解我,還是我在他麵前過於輕鬆自在,已經喪失了革命的警惕性。幹脆說出實話,倒要看看他作何感想!
聽完我的話,十四表情冷峻,道:“一兔走衢,萬人逐之,一人獲之,貪者悉止。皇阿瑪既然把‘兔子’放出來,就免不了一番爭鬥。”
看到雄心勃勃的他,我忍不住問:“如果,‘兔子’被別人逮到了,怎麼辦?”
十四緩緩轉了轉脖子,懶洋洋地答道:“如果,我一開始就見不到‘兔子’,倒也罷了。但我隻要見到了,若是不爭取一番,才真的會懊惱一生呢。”
“過程與結果,到底哪個更重要?”與其說我是問十四,倒不如說我在問自己。
麵對著這樣嚴肅的提問,十四也收攏了剛才那副懶散的模樣。他靜默了,似在斟酌如何回答我的問題。片刻之後,他答道:“過程是為了結果,這沒錯。可是,最美好的、最值得回憶的,往往卻是過程。所以,不必拘泥,是過程還是結果重要。”
“人的一生,最後的歸宿都是一抔黃土,結果全都是一樣。所以,過程就是結果,結果就是過程。”我給自己的疑問找到了一個答案。但我也知道,十三於我,當是“回頭已是百年身”了。
康熙微恙,十四自然是得速速回京了。上次是他送我回京城,這次換成了我送他前往京城。
還是長亭外,還是官道旁,還是十四和我,可是一切又都完全不同了。那些初秋時還熱烈綻放在官道旁的花朵,如今不知道該去哪裏尋找它們的芳蹤了。明年吧,明年一定會再回來……
延綿至天際的茫茫草原,已經不再是純粹的淡青色。枯澀幹裂的野草越來越多,於是那種晦暗的灰黃色開始唱起了主角。
這滿目的蕭索,使我突然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於是我抬頭望向天空。日頭已經開始西沉,雖然失去了朝陽耀眼的光芒,但是那凝練的紅卻暈染了半壁天空。一群烏鴉呱噪著,從頭頂飛過。鴉群淩亂的陣勢像是把頭頂上的天空都揉碎了。
我偷偷用餘光掃了十四一眼,他也正出神的凝望著“亂鴉揉碎夕陽天”。我不想讓他擔心,遂道:“趕緊起程吧。早日回到京城,你心裏也可以早點踏實。”
十四轉過頭來,聳了聳肩,嘴角往上揚了揚,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緘口不語了。
我知道他心裏是不痛快的,想尋話兒安慰他,可是又想不出來該說什麼好。
兩人隻是不說話。可是這一味的靜滯,已經讓十四的馬兒有些不耐煩了,它輕輕的跺著馬蹄,幾欲嘶鳴。
十四輕輕勒住韁繩,深深籲出一口長氣,道:“這片草原讓我想起小時候去郊外踏清。最讓人興奮的,往往是在去之前。那種急迫和憧憬,讓我躍躍欲試。真正到了踏清當天,我雖然玩得興高采烈,途中還會擷取不少有趣的玩意兒。可是,已經全然沒有了那種憧憬。等到回宮以後,那些有趣的玩意兒,很快就被拋諸於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