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逼我的。”
男人的語聲森然,最後一個字音被嘩然濺水聲掩沒。
來不及回頭,身後猝力將她重重推出船舷,撲麵而來的暗紅湖水迅速逼近,轉瞬深寒刺骨。
寒冷從四麵八方湧來,沒頂隻在頃刻。
水從口鼻耳中灌入,將氣息逼壓在胸腔,連一聲呼救也發不出。
濃霧漸起的湖麵隻有這一艘小舟飄蕩,曠寂天地,無人看見這一幕無聲的謀殺。
水麵浮滿暗紅的藻,她在水中掙紮,臉色死白,柔美眉目被驚恐扭曲。她向他伸出手,五指屈張,圓睜的眼裏滿是不敢相信的震駭與痛苦。
水藻纏繞身軀,水渦旋轉,似看不見的手拽著她漸漸下沉。
肩膀沉下,然後是臉,隨之手臂,最後是她的手……一寸寸沉入水下,隔了暗紅水流,藻葉縱橫,仍清楚看見她至死未合的眼。
圓睜,不甘,怨恨。
頭頂水麵合攏,最後光亮遠去,幽幽天光化作一線,隔斷彼此,阻絕陰陽。
立在船頭的男人一動不動,修削身影隨水波搖曳轉暗。
他推她落水,眼看她沉入,眼看她死去。
用那雙撫弄過她肌膚,穿拂過她長發的手,輕輕一推,送她入死亡深淵。
他說過他愛她。
從他薄削柔軟唇間,一個愛字,她至死猶記。
連串氣泡湧出口鼻,咕嘟嘟浮向上方,黑暗徹底降臨。
她卻不肯閉眼,身墜不見天日的幽暗也將眼睛睜大,化作水底冤魂也不甘不忿。
瞬息間,萬千恨。
死亡降臨的恐懼,水中窒溺的苦楚,都比不上這齧骨焚心的恨。
無聲張嘴,肺裏最後的空氣化作一串細小氣泡上升。
她在水底嘶喊,極盡最深的怨毒,喊出瀕死之人的詛咒——
“我願永世不得超升,死後怨恨不散,化為白骨厲鬼,與你朝朝暮暮糾纏。”
暗無天日的水底似有光斑浮動,紅藻如柔軟的手臂纏繞上來,帶著腥甜氣息,滑膩冰涼……她又有了知覺,神智一點點清明起來,胸腔裏窒息的苦楚正在消散。
甚至不再需要呼吸,連刺骨的湖水也轉暖。
死人是感覺不到痛苦的,也許,這就是死後的滋味。
湖底水流平緩,溫柔包裹了全身,溫暖如母親懷抱。
隻見血紅水藻交錯,到處都是血一般觸目驚心的紅。
一點碧色閃動,磷光聚集處,是一具具灰白骷髏,被纏繞在紅藻叢中,也不知死去了多久,仍保有完整的骨骸。它們或懸或蜷,以詭異扭曲的姿態定格在水底,有些骨架還掛著未及腐爛的布片。那些黑洞洞的眼眶無聲瞪視著她,一隻透明磷蝦從骷髏眼眶裏鑽出,旋又鑽入頜骨底下,將人骨架當作了安適的穴巢。
水藻異常柔軟,纏繞著她身體,將她裹得不能動彈。
似泯未泯的意識裏,她想著,不消多久,她的骨骸也將變成這個樣子。
不知這白骨之下可有厲鬼,有沒有朝朝暮暮,是不是萬劫不複。
天地冥冥,深水淼淼,仿佛是誰的歎息從最深處傳來。
如慕如訴,如歌如泣。
回蕩在水底的歎息,似真似幻,仿佛自己的聲音,又仿佛是誰的吟唱。
一聲聲,一字字,穿透靈魂。
鋪天蓋地的紅藻飄蕩,漸漸向後分開,藻叢裏浮來巨大的遊魚。它們遍體死白,無鰭無鱗無眼,似悄無聲息的幽靈逼近。她被一隻巨大的白魚馱起,魚鰭粗糙,磨劃在肌膚上的冷膩感覺異常清晰。白魚轉身,遊向紅藻深處。
她看見自己隨波浮起的黑發,絲絲縷縷散在水中,也看見身邊不時掠過的灰白大魚……她恍惚地想,喪身魚腹也比化作紅藻間不朽的骷髏要好……
湖底水流漸急,四下裏漩渦越來越多。
遊魚似乎也緩慢下來,昏暗裏,隻見前方掀起深不見底的黑洞,竟是一個巨大漩渦緩緩轉動,似要將全部湖水吸入其中。
訇然之間,深淵之門洞開。
水底縹緲歌聲陡然變得清晰,宛轉淒惻,似聲聲喚著歸來。
深碧微光一點點亮起,映亮最幽深的水底。
那淒惻吟唱的歌聲越來越近,漸漸聽得真切,似歌唱又似起伏念誦的咒言,轉念又像女子夜半的哀泣,或一聲聲莫可分辨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