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蕭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蕭十一郎一樣。
可是他對她的情感,卻和她對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這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這種痛苦,已忍受了十年,隻要她活著,就得繼續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為止。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這是兩句名詩,幾乎每個人都念過,但卻又有幾個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她隻知道現在絕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為她一定要想法子幫助蕭十一郎活下去。
她活著,是為了蕭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為蕭十一郎死。
蠟炬未成灰,淚也未幹。
風四娘的手臂幾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沒有動。
她滿心酸楚,滿身酸楚,既悲傷,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場,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這裏守著蕭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臨,守到他走為止。
忽然間,蠟炬終已燃盡,火光熄滅,四下變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見蕭十一郎,什麼都已看不見。
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黑暗中,在這既悲傷又疲倦的情況下,她反而忽然變得清醒了起來。
物極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到了最黑暗時,光明一定就快來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問題。
她自己將這些問題一條條說出來,自己再一條條解答。
她先問自己:“花如玉是個什麼樣的人?”
花如玉當然是個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極厲害,極可怕的人。
“一個像他那麼樣厲害的人,費了那麼多心血,才得到沈璧君,又怎麼會讓一個車夫輕輕易易就將她救走?”
那本是絕無可能的。
“難道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讓那車夫救走沈璧君?”
這解釋不但比較合理,而且幾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釋。
“花如玉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苦心得到沈璧君,為什麼又故意要人將她救走?”
“因為他要那車夫將沈璧君送到無垢山莊來。”
“這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他知道連城璧也一定會到這裏來,他故意要沈璧君和連城璧相見,要沈璧君看看,她的丈夫已變得多麼潦倒憔悴。”
“為什麼?”風四娘再問自己。
“因為他知道沈璧君是個軟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見連城璧為了她而毀了自己,她一定會心軟的,為了讓連城璧重新振作,她一定會不惜犧牲一切。”
“可是像花如玉這種人,絕不會做任何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他這麼樣做,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沒有好處。”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一切計劃,並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還另外有個主使他的人。”
“這世上又有什麼人能指揮花如玉,讓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
“那當然是個比花如玉更深沉,更厲害,更可怕的人。”
“這個人難道就是接替逍遙侯地位的那個人?難道就是故意將千萬財富送給蕭十一郎的那個人?”
“一定就是他!”
“就因為花如玉也是他的屬下,所以花如玉從未真的關心過蕭十一郎的‘寶藏’,他早已知道這‘寶藏’根本就不存在。”
“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他要陷害蕭十一郎,要別人對付蕭十一郎,也要沈璧君懷恨蕭十一郎。”
“花如玉也當然早已知道‘無垢山莊’是屬於蕭十一郎的。”
“他當然也知道沈璧君發現這件事後,會多麼傷心,多麼氣憤。”
“可是他既然知道連城璧已出賣了無垢山莊,又怎能確定連城璧一定會在這裏遇見沈璧君?”
“這難道是連城璧自己安排的?”
“這件事發展到現在這種情況,唯一得到好處的人,豈非就隻有連城璧?”
“除了連城璧外,也沒有人知道蕭十一郎在這裏,那請帖是怎麼會送到這裏來的?”
“難道這所有的計劃,都是連城璧在暗中主使的?難道他就是接替逍遙侯地位的那個人?”
風四娘一連問了自己五個問題。
這五個問題都沒有解答--並不是因為她不能解答,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確不敢。
--連城璧就是“那個人”。
隻要想到這種可能,風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實的真相若真是這樣子的話,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風四娘甚至已連想都不敢去想,她簡直無法想象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殘酷、如此惡毒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連城璧本就是個非常冷靜、非常深沉的人。
像他這種人,本不該為了一個女人而變得如此潦倒憔悴的。
他一向將自己的名聲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連家世代豪富,產業眾多,一個人無論怎麼樣揮霍,也很難在短短兩年中將這億萬家業敗光的。
何況,連城璧自己也是個交遊極廣、極能幹的人,他怎麼會窮得連“無垢山莊”都賣給了別人?
這世上又有誰有那麼大的本事,那麼大的膽子,敢買下無垢山莊來?
就算真的有人買了下來,這無垢山莊又怎麼會變成蕭十一郎的?
想到這裏,風四娘身上的冷汗,已濕透了衣裳。
但她還是不敢確定。
她還是想不通,連城璧怎麼會知道逍遙侯的秘密,怎麼能接替逍遙侯的地位?
現在她隻知道,蕭十一郎確實已變成了江湖中的眾矢之的。
沈璧君確實已心甘情願地重新投入了連城璧的懷抱。
這些本都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偏偏全都已發生了。
風四娘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將自己這想法告訴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的預感也許並沒有錯。
明日之約,真正可怕的人,也許的確不是在請帖上具名的那七個人,而是連城璧。
連城璧的袖中劍,她是親眼看見過的,連小公子那麼厲害的人,都毫無抵抗之力,立刻就死在他的劍下。
這兩年來,他很可能又練成了更可怕的武功。
以他的武功,再加上那七個人中隨便任何兩個,蕭十一郎都必死無疑。
風四娘一定要叫蕭十一郎分外小心提防。
可是她現在還不忍驚醒他,這些日子來,他實在太累,太疲倦,睡眠對他實在太重要。
現在距離天亮還有很久,她決心要讓他先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明天那一戰,很可能就是決定他生死存亡的一戰。
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精神和體力去對付,因為他隻有一個人,這世上幾乎已沒有任何別的人能幫助他。
就連風四娘都不能,因為她根本沒有這種力量。
夜色更深,更黑暗。
風四娘的全身都已坐得發麻,卻還是不敢動。
她隻有專心去思索,她希望專心的思索,能使得她保持清醒。
她想到那七個人中,很可能隻有花如玉一個人是連城璧的手下。
另外那六個人,也許隻不過是受了他的騙,為了貪圖那根本不存在的寶藏,才來對付蕭十一郎的。
她若能當麵揭穿這件陰謀,他們也許就會反戈相向,來對付花如玉了。
想到這裏,風四娘心裏的負擔才總算減輕了。
接著她又想到很多事。
“現在他們想必已知道冰冰的來曆了,冰冰想必也已落入他們手裏。”
於是風四娘又不禁怪自己。
那天若不是她一定要蕭十一郎陪她到麵攤子上喝酒,若不是因為她對冰冰那麼冷淡,冰冰也許就不會一個人回去了。
她想到冰冰,又想到沈璧君。
沈璧君的確是個可憐又可愛的女人,她實在太溫柔,太癡情。
也許就因為如此,所以她才一直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一直都在受人擺布。
所以她這一生,已注定了要遭受那麼多折磨和不幸。
冰冰呢?
冰冰更可憐。
她正是花一樣的年華,花一般的美麗,可是她的生命卻已比鮮花更短促。
也許她們兩個人都配不上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需要的,是一個聰明而堅強,能鼓勵他,安慰他,了解他的女人。
這世上又有誰能比她自己更了解蕭十一郎?
風四娘又不敢想下去了。
蕭十一郎的臉,還枕在她手上,她甚至可以聽見他心跳的聲音。
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的迷醉和激情,甜蜜和痛苦,都是她終生永遠也忘不了的。
可是她卻已決心不再提起,她甚至希望蕭十一郎能忘記這件事。
這是多麼痛苦的抉擇!又是多麼偉大的犧牲!
風四娘歎了口氣,現在她必須要喝點酒,否則就很可能無法支持下去。
剛才斟滿的一杯酒,還在她麵前。
她拿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她終於將這杯酒喝下去。
這杯酒果然使她振作了些,再喝一杯,也許就能支持到天亮了。
酒壺也就在她麵前。
她生怕倒酒的聲音,驚醒了蕭十一郎,所以她就拿起了酒壺,對著嘴喝。
壺中的酒似已不多了。
她不知不覺地,就全部喝了下去,酒的熱力,果然使她全身的血液都暢通了些。
她輕輕地,慢慢地,靠到椅背上。
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屋子裏也是一片黑暗,風吹著窗外的梧桐,輕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蕭十一郎的呼吸也很輕,很均勻,仿佛帶著種奇妙的節奏。
她凝視著麵前這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傾聽著窗外的風聲,和蕭十一郎的呼吸。
一種甜蜜而深沉的黑暗,比夜色更濃的黑暗,忽然擁住了她。
她忽然睡著了。
黑暗無論多麼深沉,光明遲早還是要來的,睡眠無論多麼甜蜜,也遲早總有清醒的時候。
風四娘忽然醒來,秋日的豔陽,正照在雪白的窗紙上。
她輕輕歎了口氣,慢慢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沉入了腳底,沉入了萬丈深淵裏。
她的手上已沒有人。
枕在她手上沉睡的蕭十一郎,已不見了。
“他絕不會就這麼樣走的。”
風四娘跳起來,想呼喊,想去找,卻已發現那訃聞般的請帖背麵,已多出了幾行字,是用筷子蘸著辣椒醬寫出來的字,很模糊,也很零亂:
“我走了。
我一定壓麻了你的手,但等你醒來時,手就一定不會再麻的。
他們要找的隻是我一個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你以後就算不能看見我,也一定很快就會聽到我的消息。”
模糊的字跡更模糊,因為淚已滴在上麵,就像是落花上的一層雨霧。
--我一定壓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來時,手就一定不會再麻的。
她懂得他的意思。
--我一定傷了你的心,可是等你清醒時,就一定不會再難受了,因為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傷心難受。
可是,她真的能忘了他,真的能清醒?
--你就算不再見到我,也一定很快就會聽到我的消息。
那是什麼消息?死?
他既已決心去死,除了他的死訊外,還能聽到什麼別的消息?
風四娘的心已被撕裂,整個人都已被撕裂。
--他為什麼不叫醒我?為什麼不讓我告訴他,那些足以讓他不想死的秘密?
--在這種生死關頭,我為什麼要睡著?
風四娘忍不住大叫嘶喊:“我難道也是個豬?死豬?”
她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酒杯和酒壺,用力摔了出去,摔得粉碎。
她希望能將自己也摔成粉碎。
一個人悄悄地伸頭進來,吃驚地看著她。
風四娘突然衝過去,一把揪住他衣襟:“你們的蕭莊主呢?”
“走了。”
這個人正是無垢山莊的家丁老黑,一張黑臉已嚇得發白。
“什麼時候走的?”
“天一亮就走了,外麵好像還有輛馬車來接他。”
“是輛什麼樣的馬車?”
“我……我沒有看清楚。”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風四娘的巴掌已摑在他臉上:“你為什麼不看清楚……為什麼不看清楚……”
她摑得很重,老黑卻好像完全不覺得疼。
他已完全嚇呆了。
幸好風四娘已放開他,衝出去,他臉上立刻露出種惡毒的笑意。
他知道她絕對找不到蕭十一郎的。
一輛馬車接他走的,接他到一條船上。
這就是風四娘唯一知道的線索。
是輛什麼樣的馬車?
是條什麼樣的船?
船在哪裏?
她完全不知道,她隻知道不管怎麼樣,都一定要找到蕭十一郎,非找到不可。
現在她若能將自己昨天晚上想的那些問題和解答告訴蕭十一郎,就一定能激發他生存的勇氣和鬥誌。
無論這陰謀的主使是不是連城璧,他都一定會想法子去找出真正的答案來,非找到不可。
他一定要活下去,才能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