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江東流(2 / 3)

她知道蕭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蕭十一郎一樣。

可是他對她的情感,卻和她對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這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這種痛苦,已忍受了十年,隻要她活著,就得繼續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為止。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這是兩句名詩,幾乎每個人都念過,但卻又有幾個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她隻知道現在絕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為她一定要想法子幫助蕭十一郎活下去。

她活著,是為了蕭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為蕭十一郎死。

蠟炬未成灰,淚也未幹。

風四娘的手臂幾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沒有動。

她滿心酸楚,滿身酸楚,既悲傷,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場,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這裏守著蕭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臨,守到他走為止。

忽然間,蠟炬終已燃盡,火光熄滅,四下變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見蕭十一郎,什麼都已看不見。

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黑暗中,在這既悲傷又疲倦的情況下,她反而忽然變得清醒了起來。

物極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到了最黑暗時,光明一定就快來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問題。

她自己將這些問題一條條說出來,自己再一條條解答。

她先問自己:“花如玉是個什麼樣的人?”

花如玉當然是個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極厲害,極可怕的人。

“一個像他那麼樣厲害的人,費了那麼多心血,才得到沈璧君,又怎麼會讓一個車夫輕輕易易就將她救走?”

那本是絕無可能的。

“難道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讓那車夫救走沈璧君?”

這解釋不但比較合理,而且幾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釋。

“花如玉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苦心得到沈璧君,為什麼又故意要人將她救走?”

“因為他要那車夫將沈璧君送到無垢山莊來。”

“這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他知道連城璧也一定會到這裏來,他故意要沈璧君和連城璧相見,要沈璧君看看,她的丈夫已變得多麼潦倒憔悴。”

“為什麼?”風四娘再問自己。

“因為他知道沈璧君是個軟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見連城璧為了她而毀了自己,她一定會心軟的,為了讓連城璧重新振作,她一定會不惜犧牲一切。”

“可是像花如玉這種人,絕不會做任何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他這麼樣做,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沒有好處。”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一切計劃,並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還另外有個主使他的人。”

“這世上又有什麼人能指揮花如玉,讓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

“那當然是個比花如玉更深沉,更厲害,更可怕的人。”

“這個人難道就是接替逍遙侯地位的那個人?難道就是故意將千萬財富送給蕭十一郎的那個人?”

“一定就是他!”

“就因為花如玉也是他的屬下,所以花如玉從未真的關心過蕭十一郎的‘寶藏’,他早已知道這‘寶藏’根本就不存在。”

“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他要陷害蕭十一郎,要別人對付蕭十一郎,也要沈璧君懷恨蕭十一郎。”

“花如玉也當然早已知道‘無垢山莊’是屬於蕭十一郎的。”

“他當然也知道沈璧君發現這件事後,會多麼傷心,多麼氣憤。”

“可是他既然知道連城璧已出賣了無垢山莊,又怎能確定連城璧一定會在這裏遇見沈璧君?”

“這難道是連城璧自己安排的?”

“這件事發展到現在這種情況,唯一得到好處的人,豈非就隻有連城璧?”

“除了連城璧外,也沒有人知道蕭十一郎在這裏,那請帖是怎麼會送到這裏來的?”

“難道這所有的計劃,都是連城璧在暗中主使的?難道他就是接替逍遙侯地位的那個人?”

風四娘一連問了自己五個問題。

這五個問題都沒有解答--並不是因為她不能解答,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確不敢。

--連城璧就是“那個人”。

隻要想到這種可能,風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實的真相若真是這樣子的話,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風四娘甚至已連想都不敢去想,她簡直無法想象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殘酷、如此惡毒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連城璧本就是個非常冷靜、非常深沉的人。

像他這種人,本不該為了一個女人而變得如此潦倒憔悴的。

他一向將自己的名聲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連家世代豪富,產業眾多,一個人無論怎麼樣揮霍,也很難在短短兩年中將這億萬家業敗光的。

何況,連城璧自己也是個交遊極廣、極能幹的人,他怎麼會窮得連“無垢山莊”都賣給了別人?

這世上又有誰有那麼大的本事,那麼大的膽子,敢買下無垢山莊來?

就算真的有人買了下來,這無垢山莊又怎麼會變成蕭十一郎的?

想到這裏,風四娘身上的冷汗,已濕透了衣裳。

但她還是不敢確定。

她還是想不通,連城璧怎麼會知道逍遙侯的秘密,怎麼能接替逍遙侯的地位?

現在她隻知道,蕭十一郎確實已變成了江湖中的眾矢之的。

沈璧君確實已心甘情願地重新投入了連城璧的懷抱。

這些本都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偏偏全都已發生了。

風四娘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將自己這想法告訴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的預感也許並沒有錯。

明日之約,真正可怕的人,也許的確不是在請帖上具名的那七個人,而是連城璧。

連城璧的袖中劍,她是親眼看見過的,連小公子那麼厲害的人,都毫無抵抗之力,立刻就死在他的劍下。

這兩年來,他很可能又練成了更可怕的武功。

以他的武功,再加上那七個人中隨便任何兩個,蕭十一郎都必死無疑。

風四娘一定要叫蕭十一郎分外小心提防。

可是她現在還不忍驚醒他,這些日子來,他實在太累,太疲倦,睡眠對他實在太重要。

現在距離天亮還有很久,她決心要讓他先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明天那一戰,很可能就是決定他生死存亡的一戰。

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精神和體力去對付,因為他隻有一個人,這世上幾乎已沒有任何別的人能幫助他。

就連風四娘都不能,因為她根本沒有這種力量。

夜色更深,更黑暗。

風四娘的全身都已坐得發麻,卻還是不敢動。

她隻有專心去思索,她希望專心的思索,能使得她保持清醒。

她想到那七個人中,很可能隻有花如玉一個人是連城璧的手下。

另外那六個人,也許隻不過是受了他的騙,為了貪圖那根本不存在的寶藏,才來對付蕭十一郎的。

她若能當麵揭穿這件陰謀,他們也許就會反戈相向,來對付花如玉了。

想到這裏,風四娘心裏的負擔才總算減輕了。

接著她又想到很多事。

“現在他們想必已知道冰冰的來曆了,冰冰想必也已落入他們手裏。”

於是風四娘又不禁怪自己。

那天若不是她一定要蕭十一郎陪她到麵攤子上喝酒,若不是因為她對冰冰那麼冷淡,冰冰也許就不會一個人回去了。

她想到冰冰,又想到沈璧君。

沈璧君的確是個可憐又可愛的女人,她實在太溫柔,太癡情。

也許就因為如此,所以她才一直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一直都在受人擺布。

所以她這一生,已注定了要遭受那麼多折磨和不幸。

冰冰呢?

冰冰更可憐。

她正是花一樣的年華,花一般的美麗,可是她的生命卻已比鮮花更短促。

也許她們兩個人都配不上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需要的,是一個聰明而堅強,能鼓勵他,安慰他,了解他的女人。

這世上又有誰能比她自己更了解蕭十一郎?

風四娘又不敢想下去了。

蕭十一郎的臉,還枕在她手上,她甚至可以聽見他心跳的聲音。

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的迷醉和激情,甜蜜和痛苦,都是她終生永遠也忘不了的。

可是她卻已決心不再提起,她甚至希望蕭十一郎能忘記這件事。

這是多麼痛苦的抉擇!又是多麼偉大的犧牲!

風四娘歎了口氣,現在她必須要喝點酒,否則就很可能無法支持下去。

剛才斟滿的一杯酒,還在她麵前。

她拿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她終於將這杯酒喝下去。

這杯酒果然使她振作了些,再喝一杯,也許就能支持到天亮了。

酒壺也就在她麵前。

她生怕倒酒的聲音,驚醒了蕭十一郎,所以她就拿起了酒壺,對著嘴喝。

壺中的酒似已不多了。

她不知不覺地,就全部喝了下去,酒的熱力,果然使她全身的血液都暢通了些。

她輕輕地,慢慢地,靠到椅背上。

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屋子裏也是一片黑暗,風吹著窗外的梧桐,輕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蕭十一郎的呼吸也很輕,很均勻,仿佛帶著種奇妙的節奏。

她凝視著麵前這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傾聽著窗外的風聲,和蕭十一郎的呼吸。

一種甜蜜而深沉的黑暗,比夜色更濃的黑暗,忽然擁住了她。

她忽然睡著了。

黑暗無論多麼深沉,光明遲早還是要來的,睡眠無論多麼甜蜜,也遲早總有清醒的時候。

風四娘忽然醒來,秋日的豔陽,正照在雪白的窗紙上。

她輕輕歎了口氣,慢慢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沉入了腳底,沉入了萬丈深淵裏。

她的手上已沒有人。

枕在她手上沉睡的蕭十一郎,已不見了。

“他絕不會就這麼樣走的。”

風四娘跳起來,想呼喊,想去找,卻已發現那訃聞般的請帖背麵,已多出了幾行字,是用筷子蘸著辣椒醬寫出來的字,很模糊,也很零亂:

“我走了。

我一定壓麻了你的手,但等你醒來時,手就一定不會再麻的。

他們要找的隻是我一個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你以後就算不能看見我,也一定很快就會聽到我的消息。”

模糊的字跡更模糊,因為淚已滴在上麵,就像是落花上的一層雨霧。

--我一定壓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來時,手就一定不會再麻的。

她懂得他的意思。

--我一定傷了你的心,可是等你清醒時,就一定不會再難受了,因為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傷心難受。

可是,她真的能忘了他,真的能清醒?

--你就算不再見到我,也一定很快就會聽到我的消息。

那是什麼消息?死?

他既已決心去死,除了他的死訊外,還能聽到什麼別的消息?

風四娘的心已被撕裂,整個人都已被撕裂。

--他為什麼不叫醒我?為什麼不讓我告訴他,那些足以讓他不想死的秘密?

--在這種生死關頭,我為什麼要睡著?

風四娘忍不住大叫嘶喊:“我難道也是個豬?死豬?”

她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酒杯和酒壺,用力摔了出去,摔得粉碎。

她希望能將自己也摔成粉碎。

一個人悄悄地伸頭進來,吃驚地看著她。

風四娘突然衝過去,一把揪住他衣襟:“你們的蕭莊主呢?”

“走了。”

這個人正是無垢山莊的家丁老黑,一張黑臉已嚇得發白。

“什麼時候走的?”

“天一亮就走了,外麵好像還有輛馬車來接他。”

“是輛什麼樣的馬車?”

“我……我沒有看清楚。”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風四娘的巴掌已摑在他臉上:“你為什麼不看清楚……為什麼不看清楚……”

她摑得很重,老黑卻好像完全不覺得疼。

他已完全嚇呆了。

幸好風四娘已放開他,衝出去,他臉上立刻露出種惡毒的笑意。

他知道她絕對找不到蕭十一郎的。

一輛馬車接他走的,接他到一條船上。

這就是風四娘唯一知道的線索。

是輛什麼樣的馬車?

是條什麼樣的船?

船在哪裏?

她完全不知道,她隻知道不管怎麼樣,都一定要找到蕭十一郎,非找到不可。

現在她若能將自己昨天晚上想的那些問題和解答告訴蕭十一郎,就一定能激發他生存的勇氣和鬥誌。

無論這陰謀的主使是不是連城璧,他都一定會想法子去找出真正的答案來,非找到不可。

他一定要活下去,才能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