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江東流(1 / 3)

當然是三招!他們當然絕不會比蕭十一郎多用一招的,這點無論誰都可以想得到。

甚至連蕭十一郎自己都無法想象。滿天夕陽忽然消失,黑暗的夜色,忽然已籠罩大地。星光還沒有升起,月亮也沒有升起,在夜色中看來,紅櫻綠柳就像是兩個來自地獄,來拘人魂魄的幽靈。

他們的臉色冷漠如幽靈,他們的目光也詭異如幽靈,但他們手裏的劍,卻亮如月華,亮如厲電。

蕭十一郎橫持著一丈二尺長的木棍,左右雙手,距離六尺,紅櫻綠柳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有五六尺。

兩人同時輕叱一聲:“走。”

叱聲中,兩人手裏的短劍,已同時飛出,如神龍交剪,閃電交擊,劍光一閃,飛擊蕭十一郎左右雙耳後顳骨下的致命要穴。

這一擊的速度,當然也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蕭十一郎沒有退,沒有閃避,身子反而突然向前衝了出去,長棍橫掃對方兩人的肋骨。

這是第一招,雙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

蕭十一郎這一招以攻為守,連消帶打,本已是死中求活的殺手。

隻聽“叮”的一聲,雙劍淩空拍擊,突然在空中一轉,就像是附骨之蛆般,跟著蕭十一郎飛回,飛到他的背後,敵人在自己麵前,劍卻從背後刺來。

這一招的凶險詭異,已是蕭十一郎生平未遇。

現在他等於已是背腹受敵,自己的一招沒能得手,也必將被利劍穿心而死。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他的人已淩空飛起,倒翻了出去。

這一翻一掠,竟遠達四丈。他的人落下時,已到了牆腳下,又是退無可退的死地。

就在他腳步沾地的一瞬間,眼前光華閃動,雙劍已追擊而來。

蕭十一郎手裏的木棍舉起,向劍光迎了過去,他看得極準,也算得極準。

隻聽“奪”的一聲,兩柄劍都已釘入了木棍,就釘在他的手邊。

這已是紅櫻綠柳使出的第三招。

現在劍已釘在木棍上,蕭十一郎卻還活著,還沒有敗。

風四娘總算鬆了口氣。

誰知雙劍入木,竟穿木而過,而且餘勢不竭,“哧”的一聲,又刺向蕭十一郎左右雙耳後顳骨下最大的那致命要穴。

這還是同樣一招,還是第三招。

誰也想不到他們的飛劍一擊,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竟似已無堅不摧,不可抵禦。

蕭十一郎卻已退無可退,手裏的木棍既無法收回,也無法出擊,而且木棍就在他麵前,後麵就是牆,他前後兩麵的退路已都被堵死,看來他必死無疑。

風四娘幾乎已忍不住要閉上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忍再看下去。

誰知就在這一瞬間,又起了驚人的變化。

蕭十一郎竟然低頭一撞,撞上自己手裏的木棍,又是“叮”的一擊,雙劍在他腦後擦過,淩空交擊。他手裏的木棍已被他的頭頂撞成了兩截,飛彈出去,分別向紅櫻綠柳彈了過去。

紅櫻綠柳的劍,已分別穿入了這兩截橫木,帶動飛劍的烏絲,也已穿過了橫木。

蕭十一郎這頭頂一撞之力太大,木棍就像是條繃緊的弓弦,突然割斷,反彈而出,這一彈之力,當然也很快,很急。

紅櫻綠柳眼見已一擊命中,忽然發現兩截木棍已向他們彈了過來。

兩人來不及考慮,同時翻身,雖然避開了這一擊,劍上的烏絲卻已脫手。

低沉的夜色中,隻見兩條人影就像是兩朵飛雲般飄起,飄過了圍牆。

隻聽李紅櫻冷冷的聲音遠遠傳來:“好,好個蕭十一郎。”

聲音消失時,他們的人影也已消失。

夜色深沉,東方已有一粒閃亮的孤星升起。

夜卻已更深了……

兩柄光華奪目的短劍,交叉成十字,擺在桌上,擺在燈下。

劍光比燈光更耀眼。

冷淒淒的劍光,映著一張訃聞般的請柬:

“……特備美酒一百八十壇,盼君前來痛醉……”

“……美酒醉人,君來必醉,君若懼醉,不來也罷。”

蕭十一郎一杯在手,凝視著杯中的酒,喃喃道:“他們應該知道我不怕醉的,每個人都知道。”

風四娘正看著他,道:“所以你現在已有點醉了?”

蕭十一郎舉杯一飲而盡,道:“我不會醉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

他又斟酒一杯,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知之明,都不該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真的認為他對沈璧君隻不過是自作多情?

風四娘忽然笑了笑,道:“我看李紅櫻、楊綠柳就很有自知之明,他們知道自己敗了,所以他們立刻就走。”她顯然想改變話題,說些能令蕭十一郎愉快的事,“他們已使出三招,你卻隻用了兩招,他們的劍已脫手,已到了你手裏。”

蕭十一郎也笑了笑,道:“可是我的頭幾乎被撞出了個大洞,他們的頭卻還是好好的。”

風四娘道:“不管怎麼樣,他們總算已敗在你手下。”

蕭十一郎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本不是他們對手的,就正如我本不是逍遙侯的對手。”

風四娘道:“但你卻擊敗了他們。”

蕭十一郎道:“那隻不過因為我的運氣比較好。”他又舉杯飲盡,凝視著桌上的請柬,“隻可惜一個人的運氣絕不可能永遠都好的。”

請柬在森森的劍光下看來,更像是訃聞。

蕭十一郎看著這張請柬,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訃聞一樣。

有些人明知必死時,是會先準備好後事,發好訃聞的。

風四娘道:“你在為明天的約會擔心?”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從來也沒有為明天的事擔心過。”他忽然大笑再次舉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風四娘道:“你本來就不必擔心的,這七個人根本不值得你擔心。”

蕭十一郎看著請柬上的七個名字,忽又問道:“你認得他們?”

風四娘點點頭,道:“厲青鋒已死,看來雖然還很有威風,可是心卻已死了。”

無論誰過了二三十年悠閑日子後,都絕不會再有昔日的鋒芒銳氣。

風四娘道:“他甚至已連人上人那樣的殘廢都對付不了,他的刀雖然還沒有鏽,可是他心裏卻已生了鏽。”

蕭十一郎道:“你看過他出手?”

風四娘道:“我看過,我也看得出,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

蕭十一郎道:“你看得出?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

風四娘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昔年的出手,若是也和現在一樣,他根本就活不到現在。”她接著又道,“人上人能活到現在,卻是個奇跡。”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他的確是個強人。”

一個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斷其三,卻還有勇氣活下去,這個人當然是個強人。

風四娘道:“隻可惜他心裏已有了毛病,他心裏絕不如他外表看來那麼強,他也許怕得要命。”

蕭十一郎道:“你能看到他的心?”

風四娘道:“我卻知道無論誰將自己稱為人上人,都絕不會很正常的。”

蕭十一郎歎道:“我隻替那個被他像馬一樣鞭策的大漢感覺有些難受,我想那個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風四娘也歎了口氣,道:“我就從來沒有替那個人想過,但我卻替你想過,你為別人想的時候,總比為自己想的時候多。”

蕭十一郎冷冷道:“我這人根本就已沒什麼好想的。”

風四娘道:“因為你隻不過是匹狼?”她又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必擔心花如玉了,他隻不過是條狐狸,狐狸遇著了狼,就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蕭十一郎道:“軒轅兄弟也是狐狸?”

風四娘道:“是兩條又奸又刁的狐狸,隻要一嗅到危險,他們一定溜得比誰都快。”

蕭十一郎道:“金菩薩呢?”

風四娘道:“他不是狐狸,卻是頭豬,好吃懶做、好色貪財的豬。”

蕭十一郎笑了。

風四娘道:“也許你根本不必對付他,他也會被那三條狐狸吃了的。”

蕭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險的還是鯊王。”

風四娘沒有否認:“據說他是條吃人的老虎鯊,吃了人後連骨頭都不吐。”

蕭十一郎道:“我並不擔心他。”

風四娘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淡淡地道:“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隨便去問誰,他們都一定會說,蕭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風四娘心裏又不禁覺得一陣刺痛。

一個人若是終生都在被人誤解,那痛苦一定很難忍受。

蕭十一郎又道:“其實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七個人。”

風四娘道:“你在擔心什麼?”

蕭十一郎凝視著那張請柬,緩緩道:“我擔心的是,沒有在這請帖上具名的人。”

風四娘道:“你認為明天要對付你的,還不止這七個人?還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著?”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總能嗅得出一些別人嗅不出的危險來。”

他笑得很奇怪,連風四娘都從來也沒有看見他這麼樣笑過。

看來那竟像是一個人臨死前,回光返照時那種笑一樣。

蕭十一郎還在笑:“一匹狼在落入陷阱之前,總會感覺到一些凶兆的,可是它還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還是要往前走,因為它根本已沒法子回頭,它後麵已沒有路。”

風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蕭十一郎的意思。

一個人若已喪失了興趣,喪失了鬥誌,若是連自己都已不願再活下去,無論誰都可以要他死的。

蕭十一郎現在顯然就是這樣子,他自己覺得自己根本已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擊已太重。

剛才那一戰,他能擊敗紅櫻綠柳,隻不過因為那一戰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要救風四娘。

他覺得自己欠了風四娘的債,他就算要死,也得先還了這筆債再死。

現在他也許覺得債已還清了,他等於已為風四娘死過一次。

至於沈璧君的債,在沈璧君跟著連城璧走的那一瞬間,他也已還清了。

他覺得現在是沈璧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璧君。

他的人雖然還活著,心卻已死--也正是在沈璧君跟著連城璧走的那一瞬間死了的。

風四娘忽然發現明天他一去之後,就永遠再也不會見著他了。

因為他現在就已抱著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想活著回來。

風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個女人看著自己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愛的男人,為了別的女人如此悲傷,她又會有什麼樣的心情?

她想哭,卻連淚都不能流,因為她還怕蕭十一郎看見會更頹喪悲痛。

她隻有為自己滿滿地斟了杯酒。

蕭十一郎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視著她:“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

風四娘默默地點了點頭。

蕭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緊,眼睛裏滿布著紅絲:“我本不該這麼樣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別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為她……”

“為她死。”他並沒有說出這個“死”字來,但風四娘卻已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

蕭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緊:“我知道我本該忘了她,好好地活下去,我還並不太老,還有前途,我至少還有你。”

風四娘用力咬著牙,控製著自己。她看得出蕭十一郎已醉了,他的眼睛已發直,若不是醉了,他絕不會在她麵前說出這種話來的。

蕭十一郎還在繼續說:“什麼事我都知道,什麼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偏偏沒法子……偏偏沒法子做我應該做的事。”

風四娘柔聲道:“那麼你就不該責備自己,更不該勉強自己。”

蕭十一郎道:“可是我……”

風四娘打斷了他的話:“你既然什麼事都知道,就也該知道世上什麼事都可以勉強,隻有感情是誰也勉強不了的。”

蕭十一郎卻垂下頭,道:“我……我隻盼望你……你原諒我。”

風四娘道:“我當然原諒你,我根本就沒有怪過你。”

蕭十一郎沒有再說話,也沒有抬起頭。

風四娘忽然發覺自己的手背上,已多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這是蕭十一郎的眼淚,蕭十一郎居然也有流淚的時候。

這滴眼淚就像是一根針,直刺入風四娘心裏,又像是一粒珍珠,比世上所有的財富加起來都寶貴的珍珠。

風四娘隻想用一隻白玉黃金樽,將它收藏起來,永遠藏在自己心裏,但淚珠卻已慢慢地滲開,慢慢地消失了,隻是它也已滲入了風四娘的皮膚,與她的生命和靈魂結成了一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十一郎又在喃喃地說道:“你自己常常說,你並不是個真正的女人……”

風四娘的確這麼樣說過,她總覺得自己並不是個完全女性化的女人。

蕭十一郎道:“可是你錯了。”

風四娘道:“我錯了?”

蕭十一郎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偉大的女人,你已將女性所有最高貴、最偉大的靈性,全都發揮了出來,我敢保證,世上絕沒有比你更偉大的女人,絕沒有……”

他聲音愈說愈低,頭也漸漸垂下,落在風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風四娘的手上睡著了。

風四娘沒有動。

蕭十一郎的頭仿佛愈來愈重,已將她的手壓得發了麻,可是她沒有動。

每個人都知道風四娘是個風一樣的女人,烈火一樣的女人。

但卻沒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卻已全都默默地忍受了下來。

她知道蕭十一郎說的是真心話,他說在嘴裏,她聽在心裏,心裏卻不知是甜,是酸,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