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春殘夢斷(1 / 3)

可是現在她卻隻在想一件事--蕭十一郎是不是能救得了沈璧君?

她拚命想跳起來,再找他們。

她沒有跳起,她全身的筋都仿佛在被一隻看不見的鬼手抽動著。

燈光更朦朧,然後就是一片黑暗。

又冷又黑暗。

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雙發亮的眼睛,一雙眼睛忽然又變成了無數雙。

無數雙眼睛都是蕭十一郎一個人的。

她並不想死。

可是就算在最後那一瞬間,她也沒有在為自己的生命祈求。

她隻祈求上蒼,能讓蕭十一郎找到沈璧君,救回沈璧君。

因為她知道,沈璧君若死了,蕭十一郎的痛苦會有多麼強烈深遠。

那種痛苦是她寧死也不願讓蕭十一郎承擔的。

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了解風四娘對你的感情?

你難道一定要等到她死?

天亮了。

--黑夜無論多麼長,天總是會亮的。

陽光升起,湖麵上閃爍著金光。

蕭十一郎眼睛裏卻已沒有光,現在你若看見他的眼睛,一定不會相信他就是蕭十一郎。

隻有在一個人的心已死了的時候,才會變成這樣子。

他的眼睛幾乎已變成死灰色的,甚至比他的臉色還可怕。

風四娘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雙眼睛。

風四娘並沒有死。

她醒來時,身上是溫暖而幹燥的,可是她的心卻比在湖水中更冷。

因為她看見了蕭十一郎的眼睛。

因為她沒有看見沈璧君。

船樓上沒有第三個人--難道連冰冰都已悄悄地走了?

昨夜的殘酒還留在桌上,一張翻倒的椅子還沒有扶起來。

這華麗精雅的樓船,在白天的陽光下看來,顯得說不出的空虛,淩亂。

--沈璧君呢?

--難道他沒有找到她?

--難道她已消失在那冰冷的霧中,冰冷的湖水裏?

風四娘不敢問。

看見蕭十一郎眼睛裏那種絕望的悲傷,她也不必問。

--我還活著,沈璧君卻已死了?

--他把我救了回來,卻永遠失去了沈璧君?

風四娘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她的心已碎了,碎成了無數片。

她痛苦,並不是完全為了沈璧君的死,而是為了蕭十一郎。

她深深了解到他心裏的痛苦和悲傷,這種悲痛除了她之外,也許沒有第二個人能想象。

蕭十一郎就坐在艙門旁,癡癡地望著門外的欄杆,欄外的湖水。

西湖的水波依舊還是那麼美。

沈璧君呢?

如此美麗的湖水,為什麼也會做出那麼殘酷無情的事?

蕭十一郎也沒有動,沒有開口。

他的衣服已被自遠山吹過來的秋風吹幹了,他的淚也幹了。

春蠶的絲已吐盡,蠟炬已成灰。

陽光更燦爛。

在如此豔麗的陽光下,人世間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悲傷和不幸?

風四娘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坐在他身旁。

蕭十一郎沒有回頭,沒有看她。

風四娘倒了杯酒,遞過去。

蕭十一郎沒有拒絕,也沒有伸手來接。

看見他空空洞洞的眼睛,看到他空空洞洞的臉,風四娘幾乎已忍不住要將他抱在懷裏,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法子來安慰他。

她沒有這麼做。

因為她知道,此時此刻,所有的安慰對他來說,都隻不過是種尖針般的諷刺。

世上已沒有任何事能安慰他,可是無論什麼事都可能傷害到他。

這種心情,也隻有她能了解。

日色不斷地升高,水波不停地流動……

風中不時傳來一陣陣歌唱歡笑,現在正是遊湖的好時候,連風都是清涼溫柔的。

蕭十一郎額上卻已流下了汗。

冷汗!

隻有在心裏覺得恐懼的時候,才會流冷汗。

她也了解他心裏的恐懼。

生命並不如人們想象中那麼短促,一年有那麼多天,一生有那麼多年,那空虛、寂寞、孤獨、漫長的歲月,叫他如何過得下去?

風四娘用力咬著嘴唇,忍住了眼淚,抬起頭,才發現日色已偏西。

一天中最可貴的時候已過去。

從現在開始,風隻有愈來愈冷,陽光隻有愈來愈暗淡。

他們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坐著,已不知不覺坐了好幾個時辰。

這段時間過得並不快。

絕沒有任何人能想象,他們是如何挨過去的。

風四娘隻覺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卻還是沒有動。

她的嘴唇已幹裂,酒杯就在她手裏,她卻連一口也沒有喝。

又是一陣秋風吹過,蕭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說說話?”

他的聲音雖低,風四娘卻吃了一驚。

她想不到他會忽然開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此時此刻,她又能說什麼?

蕭十一郎空虛的目光還是停留在遠方,喃喃道:“隨便你說什麼,隻要你說……最好不停地說。”

他們實在已沉默了太久,這種沉默簡直可以令人發瘋。

--沈璧君?

這本是風四娘最想問的一句話,可是她不敢問。

她舉起酒杯,想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去,卻又慢慢地放下酒杯。

蕭十一郎道:“你本該有很多話說的,為什麼不說?”

風四娘終於輕輕吐出口氣,囁嚅著道:“我……我正在想……”

蕭十一郎道:“想什麼?”

風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蕭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風四娘道:“不必?”

蕭十一郎道:“因為她也走了,我回來的時候,她已走了。”

他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可是眼睛卻在不停地跳動。

雖然他已用盡所有的力量來控製自己,但是就連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無法控製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無論如何,逍遙侯總是她的骨肉同胞。

--他既然還沒有死,就一定會再來。

--他既然一定會來,她豈非也就一定要走?

--沈璧君都已走了,她為什麼不能走?

風四娘用力握著手,指甲已刺入肉裏。

她忽然很恨沈璧君。

現在眼看著已快到了蕭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在那一刻裏,他的生命和榮譽,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驗和判決。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榮地活下去,就得屈辱地死。

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勵的時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雖然也是因為愛。

她愛得雖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愛卻未免太自私了些。

對風四娘說來,愛不僅是種奉獻,也是種犧牲,完完全全的徹底犧牲。

要犧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氣。

她若是沈璧君,就算明知要麵對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絕不會死的。

她絕不會以“死”來逃避。

蕭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會走?”

風四娘道:“我……”

蕭十一郎打斷了她的話,道:“無論你怎麼想,都想錯了。”

風四娘道:“可是……”

蕭十一郎道:“因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絕對想不到她為什麼要走。”

他要風四娘說話,卻又不停地打斷她的話。

他要風四娘說話的時候,也許就正是他自己想說話的時候。

人的心裏,豈非總是充滿了這種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風四娘隻有聽他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