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春殘夢斷(2 / 3)

蕭十一郎果然又接著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訴過我,她要死的時候,一定會悄悄地溜走,既不告訴我,也不讓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動,“因為她不願讓我看著她死,她寧願一個人偷偷地去死,也不願讓我看著難受。”

風四娘黯然道:“我本該想到的,我知道她是個倔強好勝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蕭十一郎道:“可是你剛才一定想錯了,真正了解一個人並不容易。”

這句話中是不是還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後悔,一直都沒有真正了解過沈璧君?

風四娘不讓他再想下去,立刻又問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她的病已愈來愈惡化,已不能跟著我到處去流浪,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裏停留下來。”

風四娘道:“你故意將這一帶的江湖豪傑都請了來,為的就是要讓她看看,其中是不是還有天宗的屬下?”

蕭十一郎慢慢地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希望你們聽到我的消息後,會找到這裏來,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們這一來,竟鑄下了永遠也無法彌補的大錯。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風四娘也沒有讓他說出來。

她已改變了話題,道:“你真的認為那瞎子就是逍遙侯?”

蕭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風四娘道:“難道他就是那個養狗的人?難道跟連城璧約會的就是他?”

蕭十一郎道:“我希望是他。”

風四娘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應該算清的賬,遲早總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豈非更好?”

--這筆賬真的能一次算清?

--這麼多恩怨糾纏,情仇交結,一次怎麼能算得清?

--也許隻有一種法子能算得清。

--一個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別人的,別人也不再欠他。

風四娘看著他,忽然發覺自己也在流著冷汗,因為她心裏忽然也有了和蕭十一郎同樣的恐懼。

生命是美麗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樹,早上的陽光,晚上的月色,風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這一切全都是美麗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這些事時,它就隻會讓你覺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麼法子才能讓蕭十一郎振作起來?

蕭十一郎忽然道:“今夜還不到十五,我們還可以大醉一場。”

風四娘道:“你想醉?”

蕭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風四娘已站起來,道:“我去找酒。”

樓下就有酒,卻已沒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連這水月樓船上的夥伴和船娘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這裏已成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可是這世界為什麼如此殘酷?

能和蕭十一郎單獨相處,本是風四娘最大的願望,最大的快樂。

可是現在她心裏卻有種令她連腳尖都冷透的恐懼。

難道所有的人都已背棄了他們?難道他們已隻有仇敵,沒有朋友?

能幫助他們的人的確已不多。

風四娘輕輕吐出口氣,提起精神,找了缸最陳的酒。

--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還在一起。

--我們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於是她大步走上了樓。

又是一天過去,又是夜深時候。

酒缸子擺在桌上,蕭十一郎和風四娘麵對麵地坐著,兩個人雖然都沒有提起沈璧君,可是心裏卻都有個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見的高牆,把他們兩個人隔開了。

風四娘隻覺得自己和蕭十一郎之間的距離,仿佛比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還疏遠。

蕭十一郎忽然道:“我們認識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風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裏發苦,心裏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幾個十六年?

蕭十一郎道:“這些年來,我們相見的時候雖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誰都了解我。”

風四娘默默地點了點頭。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該原諒我。”

風四娘道:“原諒你?”

蕭十一郎道:“我這一生中所做的錯事太多,本不該要人原諒的。”

風四娘道:“每個人都難免有錯。”

蕭十一郎道:“無論誰做錯了事,都得付出代價。”

風四娘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麼代價?死?”

蕭十一郎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風四娘打斷了他的話,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諒你,因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對不起我。”

蕭十一郎也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麼能對得起她?”他不讓風四娘開口,接著又道,“這世上若是沒有我這麼樣一個人,她一定會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可是現在……”

風四娘忽然站起來,道:“下麵還有酒,我再去找一缸,我還想喝。”

她並不是真的想醉,隻不過不願聽他再說下去,她畢竟隻是個女人。

樓下的燈光早已滅了,樓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隻覺得心裏飄飄忽忽,整個人都仿佛變成了空的。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月色如此溫柔,她走下樓,抬起頭,忽然發現有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黑暗裏。

“什麼人?”

黑暗中的人既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風四娘也沒有再問,她已看清了這個人--一件破舊的青布長衫,一個平板的白布麵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來了,這次來的當然絕不會是史秋山。

風四娘道:“你究竟是誰?”

青衣人還是沒有動,沒有開口,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個枉死的鬼魂,又回來向人索命。

風四娘長長吸了口氣,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這次你既然又來了,就得讓我看看你的臉,否則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她的眼睛發著光,她已快醉了。

風四娘已經快醉了的時候,若是想做一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人和鬼加起來,也休想攔得住她。

她忽然衝過去,掀起了這人的麵具。

這人還是沒有動,月光恰巧照在他臉上。

風四娘怔住,又長長吐出口氣,道:“連城璧,果然是你。”

連城璧蒼白的臉上全無血色,眼睛裏卻布滿了血絲,竟像是也曾流過淚。

風四娘冷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無垢公子,幾時也變得不敢見人了?”

連城璧冷冷地看著她,一張臉還是像戴著個麵具一樣。

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有時就是種最悲傷的表情。

--他和沈璧君,豈非本是對人人都羨慕的少年俠侶?

--這世上若沒有蕭十一郎,他豈非也可以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想起了他的遭遇,風四娘的心又軟了,忍不住歎息道:“你若也想喝杯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也曾在一起喝過酒的?我們三個人。”

連城璧當然記得,那些事本就是誰都忘不了的。

他看著風四娘,不禁也長長歎息,就在他的歎息聲中,風四娘忽然看見一隻手伸了過來。

一隻很白,很秀氣的手,手腕纖秀,手指柔細。

可是風四娘看見了這隻手,一顆心卻已沉了下去,她已認出了這是誰的。

就在這時,這隻纖美柔白的手,已閃電般擰住了她的臂。

隻聽一個人在她身後帶著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也曾在一起喝過酒的?隻有我們兩個人。”

他的笑聲也很溫柔,他的手卻已變得像副鐵打的手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