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在水上飄蕩,全都遠遠地停下,四條狗的形狀毛色完全一模一樣,四個人的裝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樣。
白紙燈籠下,四個人的臉全都在閃閃地發光,看來實在是說不出的詭秘恐怖。
風四娘已怔住。
她回頭去看連城璧,連城璧的表情也差不多,顯然也覺得很驚訝。
船首上的小狗已跳回黑衣人的懷裏,提燈的青衣童子忽然高呼:“連公子在哪裏?請過來相見。”
四個人同時開口,同時閉口,說的話也完全一字不差。
風四娘聲音更低,道:“你過不過去?”
連城璧搖搖頭。
風四娘道:“為什麼?”
連城璧道:“我一去就必死無疑。”
風四娘不懂。
連城璧道:“這四人中隻有一個是真的天宗主人。”
風四娘道:“你也分不出他們的真假?”
連城璧搖搖頭,道:“所以我不能過去,我根本不知道應該上哪條船。”
風四娘道:“難道你上錯了船就非死不可?”
連城璧道:“這約會是花如玉定的,他們之間一定已約好了見麵的法子。”
風四娘道:“花如玉沒有告訴你?”
連城璧道:“沒有。”
風四娘輕輕歎息,道:“難怪他臨死前還說,你若殺了他,必定會後悔。”
忽然間,四條小舟中居然有一條向水月樓這邊蕩了過來。
風四娘精神一振,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若堅持不肯過去,他就隻好過來了。”
連城璧道:“你知道來的人是真是假?”
風四娘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們都不妨先到燈下去等著他。”
輕舟慢慢地蕩了過來,終於停在水月樓船的欄杆下。
黑衣人剛站起來,他懷裏的小狗已跳上船頭,“汪、汪、汪”地叫著,奔入了船艙。
船艙裏一片黑暗,這條狗一奔進來,就躥到花如玉的屍體上,叫的聲音忽然變得淒厲而悲傷。
他活著時從未給人快樂,所以他死了後,為他傷心的也隻有這條狗。
風四娘忽然又覺得要嘔吐。
她勉強忍住,艙外的腳步聲已漸漸近了,就像是風吹過落葉。
忽然間,門外出現了一張發光的臉。
風四娘正想撲過去,已有兩條人影同時從她身後躥出。
就連她都從來也沒有見過動作這麼快的人,她忽然發現連城璧身手之矯健,反應之快,竟似已不在蕭十一郎之下。
剛走入船艙的黑衣人顯然也吃了一驚,剛想退出去,肋骨下的軟骨上已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打得他滿嘴苦水。
他想放聲大叫,另一隻拳頭已迎上了他的臉。
他眼前立刻出現了滿天金星,身子斜斜地衝出兩步,終於倒了下去,倒在風四娘腳下。
風四娘剛才憋住的一口氣才吐出來,這人就已倒下。
他的腳步很輕,輕功顯然不弱,動作和反應也很快,事實上,他的確也是武林中的一等高手。
隻可惜他遇見了天下最可怕的對手。
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擋得住連城璧和蕭十一郎的聯手一擊。
何況,他們這一擊勢在必得,兩個人都已使出了全力。
兩個人在黑暗中對望了一眼,眼睛裏都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互相警惕,還是惺惺相惜。
連城璧輕輕吐出口氣,道:“這人絕不是天孫。”
蕭十一郎道:“哦?”
連城璧道:“我見過他出手,以他的武功,我們縱然全力而擊,三十招內也勝不了他。”
蕭十一郎沉默了。
他想不出世上有誰能擋得住他們三十招。
風四娘已俯下身,伸出手在這人身上摸了摸,忽然失聲道:“這人已死了。”
連城璧道:“他怎麼會死?我的出手並不太重。”
蕭十一郎道:“我也想留下他的活口。”
風四娘道:“看來他……他好像是被嚇死的。”
一句話未說完,她又忍不住要嘔吐。
船艙裏不知何時已充滿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惡臭,臭氣正是從這人身上發出來的。
那條小狗又躥到他身上,不停地叫,突聽艙外傳來了兩聲慘呼,接著“撲通,撲通”,兩聲響。
風四娘趕出去,輕舟上的艄公和童子都已不見,輕舟旁濺起的水花剛落下,一盞白紙燈籠還漂浮在水波上。
水波中忽然冒出一縷鮮血。
再看遠處的三條小船,都已掉轉船頭,向湖岸邊蕩了過去。
風四娘跺了跺腳,道:“他們一定已發現不對了,竟連這孩子一起殺了滅口。”
連城璧也歎了口氣,道:“他們這一走,要想再查出他們的行蹤,隻怕已難如登天。”
蕭十一郎道:“所以我們一定要追。”
風四娘道:“怎麼追?”
蕭十一郎道:“中間一條船走得很慢,你坐下麵的這條船去盯住他。”
連城璧立刻道:“我追左邊的一條。”
蕭十一郎道:“隻要追出了他們的下落,就立刻回來,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風四娘道:“你……你會在這裏等我?”
蕭十一郎道:“不管有沒有消息,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回來。”
風四娘抬起頭,看著他,仿佛還想說什麼,忽又轉身跳下了欄杆旁的小船,拿起長篙一點,一滴眼淚忽然落在手上。
遠遠看過去,前麵的三條輕舟,幾乎都已消失在朦朧煙水中。
煙水朦朧。
夜已更深了,卻不知距離天亮還有多久。
湖上的水波安靜而溫柔,夜色也同樣溫柔安靜,除了遠方的搖船櫓聲以外,天地間就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了。
前麵的船也已看不見,左右兩條船早已去得很遠,中間的一條船也隻剩下一點淡淡的影子。
風四娘用力搖著船,眼淚不停地在流。
她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眼淚,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
她隻覺得說不出的孤獨,說不出的恐懼。
這世界仿佛忽然就已變成空的,天地間仿佛已隻剩下她一個人。
雖然她明知蕭十一郎一定會在水月樓上等她,蕭十一郎答應過的事,從來也沒有讓人失望過。
可是她心裏卻還是很害怕,仿佛這一去就永遠再也見不到他了。
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沈璧君在臨去時說的那些話:“……隻有你才是蕭十一郎最好的伴侶,也隻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
現在她這番心意,顯然已被人辜負了。
她會不會怪他們?會不會生氣?
在這淒迷的月夜裏,她的幽靈是不是還留在這美麗的湖山間?會不會出現在風四娘眼前?
風四娘更用力去搖船,盡量不去想這些事,卻又偏偏沒法子不想。
她真希望沈璧君的鬼魂出現,指點她一條明路。
在人生的道路上,她幾乎已完全迷失了方向。
在這粼粼的水波上,她已迷失了方向。
一陣風吹過來,她抬起頭,才發現前麵的小船,連那一點淡淡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風中隱約還有搖櫓聲傳過來,她正想追過去,忽然發現船下的水波在旋轉。
漩渦中仿佛有股奇異的力量,在牽引著這條船,往另一個方向走。
這條船竟已完全不受她控製。
她本不是那種看見一隻老鼠就會被嚇得大叫起來的女人。
可是現在她卻已幾乎忍不住要大叫起來,隻可惜她就算真的叫出來,也沒有人聽得見。
漩渦的力量,愈來愈大,又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拉著這條船。
她隻有眼睜睜地坐在那裏,看著這條船被拉入不可知的黑暗中。
她的手已軟了。
忽然間,“砰”的一聲響,小船的船頭,撞在一根柱子上。
前麵一座小樓,半向臨水,用幾根很粗的木柱支架在湖濱。
小樓上三麵有窗,窗子裏燈火昏黃。
既然有燈,就有人。
是什麼人?
那股神秘的力量,為什麼要把風四娘帶到這裏來?
風四娘連想都沒有想,長篙在船頭一點,用盡全身的力量,躥了上去。
隻要能離開這條見了鬼的船,她什麼都不管了。
就算這小樓上有更可怕的妖魔在等著,她也不管了。
不管怎麼樣,能讓兩隻腳平平穩穩地站在實地上,她就已心滿意足。
冷水從鼻子裏灌進去的滋味,她已嚐過一次,她忽然發現無論怎麼樣死法,都比做淹死鬼好。
小樓後有個窄窄的陽台,欄杆上還擺著幾盆盛開的菊花。
燈光從窗子裏照出來,窗子都是關著的。
風四娘越過欄杆,跳上陽台,才算吐出口氣。
小船還在水裏打著轉,突然“嘩啦啦”一聲響,一個人頭從水裏冒出來,竟是太湖中的第一條好漢“水豹”章橫。
--原來這小子也是他們一路的。
風四娘咬了咬牙,忽然笑了:“我還以為是水鬼在找替身,想不到是你。”
章橫也笑了,雙手扶了扶船舷,人已一躍而上,站在船頭,仰著臉笑道:“我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風四娘居然還記得我。”
風四娘嫣然道:“你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風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