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沒有再聽下去,他隻想永遠地離開這裏,離開所有的人,他已不願再麵對這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他忽然跳起來,走到連城璧麵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條命。”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要活下去雖然並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卻發誓一定要活下去。
因為他欠人一條命。
蕭十一郎從來也不欠別人,無論什麼樣的債,他都一定要還。
日落西山。
西泠橋下的水更冷了,蘇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黃,明月卻猶未升起。
水月樓船是不是還留在長堤外?風四娘是不是還在等著他?
一葉輕舟,蕩向長堤,蕭十一郎就在輕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總不能就這麼忘記風四娘。
夜色還未臨,水月樓上也有了燈光,仿佛還有人在曼聲低唱。
輕舟還未蕩過去,船頭已有人在叱喝:“蕭公子在此宴客,閑雜人等走遠些。”
蕭十一郎道:“又有個蕭公子在這裏宴客?是哪個蕭公子?”
船頭的大漢傲然道:“當然就是俠名滿天下的蕭十二郎。”
蕭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笑出來的,可是他的確在笑,大笑。
笑聲驚動了船艙中的人,一個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飾華麗,果然正是蕭十二郎。
他看見了蕭十一郎,臉上立刻也露出笑容,顯得熱情而有禮,道:“你果然來了。”
蕭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會來?”
蕭十二郎道:“有個人留了封信在這裏,要我轉交給你。”
蕭十一郎道:“是什麼人留下的信?”
蕭十二郎道:“是個送信的人。”
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卻很誠懇,恭恭敬敬地交了這封信給蕭十一郎。
信封是嶄新的,信紙卻已很陳舊,仿佛已揉成一團,再展開鋪平,整整齊齊地疊起來。
我走了。
我一定壓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來時,手就一定不會再麻的。
他們要找的隻是我一個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你以後就算不能再見到我,也一定很快就會聽見我的消息。
蕭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認得這封信,因為這封信本是他留給風四娘的,他想不到風四娘會將這封信珍藏起來,更想不到她會將這封信交還給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這封信時,豈非也正是準備去死的。
死,就是她唯一要留給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還欠人一條命。”
蕭十一郎鬆開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隨著水波流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春天也已逝去,剩下的還有什麼?
蕭十二郎看著他,忽然道:“晚輩本想請蕭大俠上來喝杯酒的。”
蕭十一郎道:“你為什麼不請?”
蕭十二郎微笑道:“晚輩不敢請,也不配。”他笑得還是那麼熱情,那麼有禮,躬身道,“蕭大俠,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晚輩就告辭了。”
蕭十一郎看著他轉身走人船艙,又想笑,卻已笑不出。
輕舟上的船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人家既不想請你喝酒,你站在這裏也沒有用,還是走吧。”
蕭十一郎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該走的,總是要走的。”
船家看著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喝酒?”
蕭十一郎道:“是。”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
蕭十一郎的手伸進懷裏,又掏出來。
手還是空的。
他忽然發現自己囊空如洗。
船家卻笑了,道:“原來你也是個酒鬼,酒鬼本就沒有一個不窮的,看來我這趟船又白跑了。”他手裏長篙一點,輕舟蕩入湖心道,“你若肯等我半個時辰,再做趟生意,我請你喝酒去。”
蕭十一郎道:“我等你。”
他在船梢坐下來,癡癡地看著遠方,遠方煙水朦朧,夜色已漸深。
西湖的夜色還是同樣美麗,隻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夜市初開,長街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兩旁店鋪裏都點亮了燈,燈光照著鮮豔的綢緞,發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點,也照亮了人們的笑臉。
船家已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大步在前麵走著,顯得生氣勃勃,興高采烈。
他身上帶的錢也許還不夠去買一醉,可是看起來,這世界好像完全都屬於他的。
因為他已度過了辛苦的一天,現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時候。
他拍著蕭十一郎的肩,悄悄道:“這條街上的酒都貴得很,我們千萬不能進去,可是我每天都要到這裏來看看,無論看多久都不要錢的。”
他笑得更愉快,因為他至少可以到這裏來隨便看看。
隻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滿足。
一個人對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這樣,那麼世上還有什麼值得悲傷埋怨的事?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自己實在連這船家都比不上。
他實在沒有這麼豁達的心胸。
前麵有個錢莊,恒生錢莊。
蕭十一郎忽然停下腳步,道:“你在這裏等一等。”
船家道:“你呢?”
蕭十一郎道:“我……我進去看看。”
船家笑道:“錢莊裏可沒什麼好看的,包子的肉不在折上,銀莊裏的錢我們也看不見。”但他卻還是跟著蕭十一郎走進去,“不管怎麼樣,能進去看看也不錯。”
掌櫃的雖然剛人中年,頭發卻已花白,看著這兩人走進來,雖然顯得很驚訝,態度卻還是很有禮:“兩位有何見教?”
蕭十一郎道:“我在這裏好像還有個賬戶。”
掌櫃的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勉強笑道:“閣下沒有記錯?”
蕭十一郎道:“沒有。”
掌櫃的道:“尊姓?”
蕭十一郎道:“姓蕭,蕭十一郎。”
掌櫃的展顏道:“原來是蕭大爺,不錯,蕭大爺在敝號當然有賬戶。”
蕭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賬上還有多少銀子,我想提走。”
掌櫃的笑道:“本來敝號是憑票提錢,但是蕭大爺卻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地接著道,“因為蕭大爺的賬,我們剛結過。”
蕭十一郎道:“賬上還有沒有錢存著?”
掌櫃的道:“有,當然有。”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後麵的錢櫃,拿出了一枚銅錢,輕輕地放在桌上,微笑道,“蕭大爺賬上的剩餘,已隻有這麼多。”
蕭十一郎沒有動,沒有開口,不管怎麼樣,這枚銅錢至少是嶄新的,在燈下看來,亮得就像是金子一樣。
掌櫃的道:“蕭大爺是不是還想看看細賬?”
蕭十一郎搖搖頭。
掌櫃的道:“蕭大爺若還想把這文錢存在敝號,敝號也一樣歡迎。”
蕭十一郎忽然回頭,問道:“一文錢能買些什麼?”
船家眨了眨眼睛,道:“還可以買一大包花生。”
蕭十一郎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這枚銅錢,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這文錢我當然要拿走。”
船家笑道:“一點也不錯,一文錢雖不多,總比一文也沒有好。”
他們大笑著走出去,掌櫃的卻在輕輕歎息。
他想不通這個人還有什麼值得開心的,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已在一夜間由富可敵國的富翁,變成了囊空如洗的窮光蛋。
他知道,因為他的確剛查過這個人的賬簿。
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發財發得這麼快的人,也從未見過窮得這麼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