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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軍第11集團軍總司令部設在米糧城東文殊路21號的梅園。梅園曾是明代大學子劉子謙的居所,子謙一生專心治學,32歲時任臨海知縣,弘治九年中進士,改庶吉士,曆編修,後為禮部尚書,人閣輔政。多次主持鄉試、會試,68歲稱病乞休,皇上賜梅園一座,方圓百二十裏。子謙死後,子孫不肖,梅園敗落,後又遭戰亂襲擊,地震塌陷,梅園一敗塗地。清康熙年間,康熙爺私遊米糧山,發現梅園,視為寶地,遂下令重修,梅園重放異彩。
老司令屠翥誠帶兵來到米糧城,一眼發現梅園,心想哪兒養老也不如這兒好,於是一聲令下,將梅園改造為國民軍第11集團軍司令部。老司令屠翥誠在梅園一住15年,住得是風生水起,梅園也因他有了另一個稱謂:屠府。
國民黨11集團軍新任總司令屠蘭龍在忙碌中度過了他住進屠府的第37個日子,這一天他一共處理了七項軍務,接見了四撥客人。這四撥客人,有南京方麵來的,有翼軍24軍的,還有兩撥客人他不便說,對方雖然是打著特派員的旗號,真實身份卻令他這個司令都驚訝。一個小時前他接到電話,說重慶方麵緊急派到米糧城的特派員馬上就到。這些人總是這樣,行蹤詭秘,快到你的家門口了,才讓你知道。屠蘭龍搖了搖頭,他不想在今天再見什麼客人,累了,繁忙的軍務加上跟四撥人的談話,令他身心疲憊,需要找個地方放鬆。要麼安安靜靜聽一會音樂,沏一壺雁蕩毛峰,在茶的清香中讓自己鬆懈下來。要麼就拉上老唐去聽戲,一條腿的老唐已經叫過他幾次了,說西壩子的戲園子來了一個馬家班,戲唱得不錯,有兩個角特別招人愛,再不聽,日本人真的打過來,怕就沒了聽戲的機會。他把接待特派員的重任交給了副官騰雲飛,讓他先把來人安頓下來,至於怎麼談,他還得細細琢磨一番。大敵當前,各路諸侯你來我往,他這個上任不久的總司令,再次成了香脖餑。重慶、南京都想拉他,還有他的老上峰傅作義將軍,也派人帶來了密函。看來日本人的槍炮,徹底打亂了天下格局,大亂之中,局勢到底怎麼走,怕是誰也難以預料。
越是這個時候,屠蘭龍反而越沉著。他才隻有32歲,但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32歲的人,從10多歲跟著義父屠翥誠浪跡天涯,到後來率兵征戰南北,戎馬生涯,風雨滄桑,歲月在他臉上留下太多。但這些,並不影響目前他在國軍各派之間舉足輕重的地位。
屠蘭龍收拾好案頭幾份絕密文件,放進保險櫃,取出那把勃克寧手槍,仔細擺弄了一會,準備離開司令部。
屠蘭龍是戲迷,24師做師長時,就常常帶上副官騰雲飛或是自己最親近的幾個部下去戲園子聽戲。當然,24師駐防地在大同,那邊戲園子的設施還有條件是米糧城沒法比的。到了米糧城,屠蘭龍因為接管軍務,還有義父屠翥誠疑團重重的死因,暫時對戲疏遠了。不過今天晚上,屠蘭龍倒是很想聽戲。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給我叫西壩子老唐。”
不大工夫,電話裏傳來老唐戰戰兢兢的聲音:“是少司令麼?”屠蘭龍嗯了一聲。老唐原來是義父屠翥誠的跟班,其實就是內勤,專門照顧義父的生活起居。老唐一生愛戲,凡是到米糧城來的戲班子,都要經過他這一手,才能決定能不能在米糧城掙個糊口錢。義父屠翥誠念他忠誠,又粗通戲文,索性就在西壩子建了戲園子,交給他經營。屠蘭龍跟老唐的感情,是早就有的,這次義父身遭不測,也是老唐在第一時間給了他消息。他奉閻長官之命,緊急從大同趕到米糧城,就任第11集團軍總司令,老唐是最最高興的一個人。剛來那幾天,老唐幾乎寸步不離跟著他,關於義父屠翥誠遇難的種種可能,也是老唐一個個分析給他的。乍聽起來,哪個都是凶手,細一琢磨,又都不像。為這事,屠蘭龍在一個月裏掉了一半頭發,再掉,那顆滿是智慧的腦袋怕就要真的禿頂了。禿頂倒也罷了,怕的是,這件事會困住他的手腳,讓他什麼也做不成。這是很危險的一個跡象,屠蘭龍跟老唐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他們決定,暫且先把老司令的死放一邊,人死不能複生,對死人而言,無論是被人害死還是被自己害死,都是一死。而對活人來說,要做的事還很多。
老唐答應他,除了他問起,絕不再主動提及老司令。
老唐還答應他,要想法子讓他快樂起來。
是的,隻有老唐知道,他來米糧城,並不快樂。
“少司令,你要出來麼?”老唐問。
屠蘭龍又嗯了一聲。
“那好,你等著,我馬上開車過來。”老唐有車,他的車是老司令特批的,在米糧城,老唐享有太多特權。
屠蘭龍說了聲不,告訴老唐一個地方,讓他等在那兒。
這個傍晚,重慶方麵來的特派員被騰雲飛等人前呼後擁迎進梅園時,總司令屠蘭龍卻借著夜色,從側門坐車出去了。
從側門出去,就是米糧城著名的1號路。米糧城有兩條路是老司令屠翥誠命名的,其實也不是命名。老司令屠翥誠隻是個粗通文墨之人,一輩子帶兵打仗,習慣了那種單刀直入的方式,對人如此,對事也如此。比如這兩條路,當時他就順口而說,就叫1號2號吧。結果,米糧城就多了兩條用數字命名的路。1號路和2號路。2號路是從文殊路東口通向梅園的那條,算是正道。一般外界有人要進人梅園,也就是屠府,必須走2號路。這條路像一條神秘的甬道,幽長、寧靜,暗含著殺氣。從老司令屠翥誠住進梅園,15年間,這條路上發生過不下20起刺殺事件,每次都以刺客的斃命告終。都說梅園保佑著屠翥誠,也保佑著米糧城的百姓,沒想屠翥誠最終還是沒能躲過暗算。
而1號路則是從屠府側門邊跟梅園緊挨著的紫騰花園進人米糧城西雲水間的一條便道。說是便道,其實一點也不便。
相比2號路,1號路的警戒就格外森嚴。從老司令屠翥誠決定要鎮守米糧城時,這條通往雲水間的大道便被封鎖。等梅園改修成奢華的屠府,1號路就名副其實成了米糧城第一要道。在這條長不過三裏的大道上,屠翥誠安排了一個團的兵力,真可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大道兩邊密密的樹林裏,你保不準他藏著什麼,帶電的鐵絲網從雲水間一直拉到了梅園,然後突然拐個彎,伸到更加隱秘的地方去了。屠翥誠這樣做,一是考慮他的安全,縱橫疆場一輩子,屠賽誠殺人無數,上到官兵下到土匪地痞,撞他槍口上的,個個死得奇慘,就連委員長手下的王牌旅1372旅,他也敢布下口袋,讓他有來無回。英雄留名,是非各半,屠老司令雖然從當年的一介草莽變為擁兵十萬的獨立軍團總司令,但畢竟是在野部隊,屬於占山為王的那種。在國民黨這個體係裏,他遠不及那些軍閥有名。這且罷了,屠翥誠從跨上馬提起刀當草莽的那一天,就沒想過要什麼名分,他要的是自由。但誰知自由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你越是想擁有,它就對你越刁難。加上一生打打殺殺,結下仇家無數,單是國民黨內部,想取他腦袋的人就有不少。他不能不防。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屠老司令生性張揚,從不低調,他用一個團的兵力布防1號路,就是想做給別人看,他屠翥誠已今非昔比,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三條槍差點給人下跪的鄉野村夫了。
開車的是屠蘭龍的貼身警衛阮小六。屠蘭龍這次來米糧,除帶了自己的嫡係新5師(原24師特5旅,到米糧後,屠蘭龍直接將它升為11集團軍第5師)外,還帶了不少心腹,比如阮小六,比如副官騰雲飛、廚師曹大滿等,這些人都身懷絕技,而且,多年來跟著他出生人死,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上下級。在屠蘭龍看來,這些人的命早已跟他捆在了一起。
“他們比親兄弟還兄弟。”這是離開大同時,屠蘭龍跟妻子祖蔦蔦說的話。
屠蘭龍雖是帶著自己的嫡係師新5師和若幹心腹到了米糧城,妻子祖蔦蔦和女兒真真卻繼續留在大同。這是屠蘭龍的一塊心病,但他把這塊心病壓在心的最底層,不讓任何人看到,包括開車的阮小六。
阮小六是妻子祖蔦蔦介紹給他的,他是祖蔦蔦的遠方親戚,最早在嶽父祖慈航那兒幹事,後來蔦蔦發現了他,執意要父親把小六讓給蘭龍。祖慈航禁不住女兒的軟纏硬磨,出嫁女兒的前一夜,他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將阮小六當作嫁妝一樣送到了屠蘭龍身邊。事實證明,妻子祖蔦蔦的眼光是正確的,過去的八年,阮小六一共救過屠蘭龍三次命,兩次都身負重傷,其中一次差點失去生命。
這麼想時,屠蘭龍抬起目光,衝前排專心開車的阮小六問了一句:“潔同有消息沒?”
袁潔同是阮小六的妻子,山西女子師範專科的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在省礦務局工作,是蔦蔦替他們做的媒。兩人結婚還不到一年,因為突然的戰事,還有義父屠翥誠的意外遇難,這對新婚夫婦被迫分開了。
阮小六雙手緊握方向盤,目光警懼地注視前方,聽見問話,他並沒馬上回答,車子小心翼翼拐過前麵一個彎,他才輕聲道:“還沒。”
屠蘭龍不再問下去,很多問題都沒有答案,就如他現在不知道妻子和女兒在哪裏,是在大同,還是在嶽父那兒?也不知道嶽父祖慈航那邊的生意如何,他的人身安全有沒有問題?這都是軍事機密,特別時期,軍中的特別規定突然多起來,有些是針對全體官兵的,有些,則針對極個別人。屠蘭龍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就是這極個別中的一個。
車子很快離開梅園,緊跟著,紫騰花園也被拋在了後麵,路上依舊是戒備森森,荷槍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這些士兵一半是老司令屠翥誠留在這兒的,一半,是新5師師長化天明補充進來的。新5師目前在米糧城擔任著重要的角色,除要負責梅園及屠蘭龍個人的安全外,還擔負著全城的警戒任務。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化天明還說,要在幾個重要的橋頭及三處彈藥庫把新5師的力量補充進去。屠蘭龍隻聽,不表態,一個多月來,麵對形形色色的消息或傳聞,屠蘭龍都是聽,而不輕易表什麼態。
態不是亂表的,這是屠蘭龍做事的一個原則,也是他帶兵的一個原則。以前他帶24師,麵對第二戰區錯綜複雜的形勢,還有閻長官瞬息多變難以琢磨的性格,他要求自己做事沉穩,出言謹慎。現在他統率11集團軍,一言一行,更要謹慎中再謹慎。
車子到了雲水間,司機阮小六問:“司令,要開進去麼?”
屠蘭龍點點頭,目光順勢掃了一眼雲水間,茫茫蒼蒼的雲水間,這一天似乎也帶著濃濃的心事,夜色更是加重了這層心事,讓人覺得雲水間不再是一處風景名勝,而是一個愁煞人的地方。事實上雲水間曾是一佛教聖地,清朝末年,米糧城發生戰亂,一場戰火焚燒了88座亭台樓閣,包括氣勢恢弘的大殿、藏經閣。後經多次修繕,仍然難顯當年風光。屠老司令鎮守米糧城後,將這兒改為自己觀山望雲的地方,隻是在原來大殿的地方辟出一塊,另修通道,興建廟宇,保持了旺盛的香火。真正的雲水間,卻自此改變了用途,成了政商軍三家議事的地方。
負責把守雲水間的,是當年跟著屠老司令起事的56團,那是屠翥誠的家底子。屠翥誠對這支隊伍,格外地好,也格外地看重。屠蘭龍徒步走進去時,老團長顧善義帶著十幾號人已恭迎在門道兩側。顧善義敬完禮,屠蘭龍問:“老唐來了吧?”
顧善義說來了,等在六號廳。雲水間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是編了號的,據說當初編號的時候,老司令跟顧善義他們著實費了一番腦子,要把大小二百多間房子加上36座廳子按照用途區分開,還要拿數字給它賦上另外的意思,的確是件傷腦筋的事。關於數字裏麵的奧秘和妙趣,一條腿的老唐跟屠蘭龍講過一些,不論老唐講得多麼有趣,多麼神采飛揚,屠蘭龍聽了,都覺索然無味。房子就是房子,不比人,讓這些木頭和石塊堆砌起來的房舍具有靈魂,是一件癡人說夢的事,這是屠蘭龍的觀點。可據老唐說,老司令屠翥誠對此深信不疑,屠翥誠的觀點是,世間萬物都是有靈魂的,有了靈魂還不算,還得賦予它們情感,住在有情感有正義的屋子裏,心才踏實。
老唐聞聲走出來,站在高處的老唐就像一隻鷹,更多的時候,這隻鷹需要你抬頭仰望,但一旦他笑嗬嗬地坐你身邊,你就覺得,老唐是你離不開的一個玩伴了。
老頑童。這是屠蘭龍曾經送給老唐的一個雅號。
老唐搗著鐵拐要下來,屠蘭龍趕忙擺手,示意自己上去。老唐在風中嗬嗬一笑,不論是老司令還是少司令,他都較別人有一種先天性的優越感,這便是他笑的理由。
老唐說,馬家班來自鞍山,這個戲班有真功夫,最拿手的戲目是《白蛇傳》。
“你沒看過,這出戲唱得地道死了,唱一次,惹得我哭一次。”老唐一談起戲,就變得興奮,神采也漸漸飛揚,“尤其馬班主帶來的兩個新角,喲嘿,嫩哎,頂多也就十七八。”
屠蘭龍臉驀地一黑,老唐意識到了什麼,嗬嗬一笑:“你別往壞裏想嘛,我說的不是那意思,這兩妹子,功夫了得,你去了就明白。”
這的確是兩個非同一般的角,屠蘭龍坐在戲園子裏時,心思還沒敢往兩妹子身上放,太多的事亂著他的心,人雖是跟著老唐進了戲園子,心好像還留在梅園。可等兩個妹子亮了那麼一段,特別是白娘子跟小青西湖邊那出戲一唱,屠蘭龍的心一下就給搜住了。老唐見他人了戲,就在邊上使勁煽風道:“你瞧瞧,那身段,那走板,那唱,喲嘿,我老唐聽了一輩子戲,還沒哪個班子把我迷到這程度。”
屠蘭龍嫌他羅唆,順手拿起一個蘋果,遞給他,老唐知趣地閉了嘴。
這出戲屠蘭龍看得極投人,白娘子跟許仙如泣如訴表白愛情時,他一向硬得跟啥一樣的眼睛,竟然滾出幾滴濕來。老唐裝作沒看見。
戲終於落了幕,觀戲者陸陸續續散去。能到西壩子看戲的,大多是米糧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商戶,比如恒通米店的孫掌櫃,裁縫鋪劉裁縫還有他的三個姨太太,大和錢莊的錢掌櫃和家眷等。也有不少文化人,比如師範學校的汪校長,教國學的曾夫子,寫字作畫的米糧山人。這些人一一走了後,屠蘭龍仍舊坐在二層包房裏不動,仿佛,這一出戲,重傷了他的神經。老唐自以為是,快快地跑去叫來了戲班馬班主。馬班主40出頭,人長得憨實,仔細一瞧,卻也有幾分書卷氣,隻是風裏雨裏,那幾分書卷氣禁不住日月摧打,有點斑駁得辨不清了。馬班主並不認得屠蘭龍,更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叱吒風雲、橫掃半個中國,如今又坐鎮米糧山區的少司令屠蘭龍。在他眼裏,大凡老唐識得的,都是大人物,所以一見麵他就弓腰施禮,向屠蘭龍問安。屠蘭龍平日最煩這些,剛才他坐著不走,並不是心中惦著戲。戲這東西,看過就看過了,不能當真,更不能讓它霸住你的心。屠蘭龍雖然好戲,但好得有分寸,不像老唐,一好就好個沒邊,就差自個奔台上去演去唱。屠蘭龍是被許仙和白娘子那份情打動,心裏忽然就想起了祖蔦蔦,還有寶貝女兒真真。既然老唐把班主請來,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傳我的話,馬家班不用走了,就留在米糧城,明天起,挨戲園子唱,除西壩子夕卜,別的戲園子不用收錢,敞開了門讓大夥看,錢由司令部出。”
班主一聽,才知道遇著了誰,當下感動得就要給屠蘭龍下跪,老唐眼疾手快,一把將馬班主拽住。如果馬班主真要給屠蘭龍跪下,怕是這馬家班,明兒得走人。
屠蘭龍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這下跪禮,為此,他跟老司令之間,還鬧過不少別扭。老唐還要跟馬班主叮囑什麼,屠蘭龍已起身,閃電一般消失了。
這次觀戲表麵上看起來沒什麼,但隨後發生的事卻證明,屠蘭龍的心還是被這場戲震動了,或者,馬家班的到來,突然讓他對眼下的局勢有了另一種判斷,以至於第二天早晨,他就做出跟當下局勢格格不人的決定,讓整個米糧城為之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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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是上午九時整召開的,屠蘭龍原打算將會議地點放在梅園,開會前一小時,他突然叫來副官騰雲飛:“通知大家,到雲水間開會。”
騰雲飛一陣忙活,才將大家通知到雲水間。這一天的雲水間,真可謂熱鬧至極。除11集團軍團以上的頭頭腦腦外,米糧城的頭麵人物也來了不少。上任不久的縣長孟兵糧是第一個到達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沒敢耽擱,扔下手頭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趕來了。車子駛上文殊路的時候,他接到命令,說會議改在了雲水間。孟兵糧心裏嘀咕了一句,怎麼會改地方呢?嘀咕歸嘀咕,縣長孟兵糧還是很守時地出現在雲水間那重兵把守的朱紅色大門前。
進門要經過三道卡子的檢查,這是老司令屠翥誠活著時就立下的規矩,但凡雲水間有重大活動,老團長顧善義就要忙個不亦樂乎,除了要在周圍四街八巷警戒外,雲水間內部,也要布好多崗,特別是前來出席活動的要員和貴賓,那要裏三層外三層地檢査。可以這麼說,這一天的雲水間,除從正門進來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糧城的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進來。
縣長孟兵糧順利通過三道卡的檢查,正要往前走,米糧城最有學問的曾夫子弓著腰走過來:“縣長早啊。”曾夫子抱拳施禮,臉上堆著恭順而又謙卑的笑。
孟兵糧趕忙作揖,還了禮,說了聲:“曾老師早。”
曾夫子嗬嗬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禮的,在米糧城,他仗著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時見了人,總是目光一斜,裝作很瞧不起的樣子搖頭晃腦而去了。為此事老司令屠翥誠教訓過他不止一次,說他滿口之乎者也,做起事來卻一點也不講文明。曾夫子仗著曾給老司令寫過幾篇祝壽文,還吟過一次詩,老司令的話他也不當回事。屠翥誠念他是讀書人,教書又教得好,就原諒了他這臭毛病。誰知自從孟兵糧從大同來到米糧城,做了縣長,他是見麵就施禮,還是大禮,臉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孟兵糧並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還以為識書人都這樣,知書而達禮嘛。不過屠蘭龍邀曾夫子來開會,多少還是讓孟兵糧有點意外。按他的理解,這種規格的會,應該由軍政要員參加,沒必要把曾夫子這種隻通文不通武的人召來。心裏想著,嘴上依舊熱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喲,聽說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賓。”
“哪裏哪裏,縣長過獎了,曾某不過一凡夫俗子,頂多就是能判斷一下局勢而已。再者,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匹夫有責麼。”
孟兵糧哦了一聲,原本不想再搭理,畢竟這是在雲水間,但一聽“局勢”二字,心一動,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勢有何發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紅光滿麵地說:“這還用說,小鬼子這次是找死,區區彈丸之地,養了幾個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國。甭說屠司令不答應,就連我也不答應。”
孟兵糧心裏一熱,正要說句揚誌氣的話,就聽木橋那邊傳來劉裁縫的聲音:“哎喲齊掌櫃,昨兒晚那出戲,好得沒法提,我見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場,是不是又讓三妹子給纏住了?”
叫齊掌櫃的是廣仁藥店的老板齊濟天,50歲,跟孟兵糧有過一麵之交,孟兵糧對此人印象不錯,於是緊趕幾步,過了木橋,抱拳施禮:“齊掌櫃好。”
齊掌櫃見是知縣大人,忙施禮道:“縣長也來了,我說今天的雲水間怎麼飄著一層祥雲呢。”幾個人說著話便往前去,話都是麵子上的,說得也中肯,不過礙於雲水間的森嚴,不敢說得張狂,倒是裁縫鋪的劉裁縫,大約還受著昨晚那出戲的感染,說著說著又把話頭引到了兩個新角上。孟兵糧有點不高興,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是不該提什麼戲子的。好在往前走了不到50米,便有士兵荷槍實彈前來引路,幾個人便閉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