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十八日。深夜。
今夜也有月,月仍圓,銀色的麵具在月下閃閃發光,看來和十三年前的那個月圓之夜完全沒有什麼不同。
麵具是不會老的,也不會變的。
可是人已變了。
蕭峻已經從丐幫中一個小弟子,變成了執掌生殺大權的刑堂堂主,已經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變成一個深沉而冷酷的人。
如果他的臂沒有斷,他絕不會變成這樣子。
他連這個人的臉都沒有見過,這個人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這種改變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他自己也不知道。
隱藏在這個白銀麵具和黑鬥篷下的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砍下他的臂?
蕭峻也不知道。
這十三年來,每當月圓之夜,他都會在噩夢中遇到這個人,每當他驚醒時,他都會流著冷汗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唯一能解答這問題的人,現在又像是噩夢般出現在他麵前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衣裳已經被冷汗濕透,濕淋淋地粘在身上,連舌頭都像是已經被粘住,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銀麵人已經在他剛才吃飯的那個位子對麵坐了下來,淡淡地說:“你當然不會忘記我的。”
他說:“十三年前,在月下砍斷你一條臂的人就是我。”
他的聲音並不像他的人那麼詭秘可怖,如果你沒有看見他的人,隻聽見他的聲音,甚至會認為他是個很溫和的人。
這是蕭峻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他對蕭峻說話的時候,就像是一個溫柔的母親,在自己孩子的睡床前低低地唱著催眠的歌曲。
但是他卻隨時可能把蕭峻另一條臂也砍下來。
“十三年前,你從未見過我,我也從未見過你,可是我卻砍下你一條臂,讓你殘廢終生。”銀麵人說,“這十三年來,我再也沒有去找你,你當然也沒法子找到我。可是過了漫長的十三年之後,我居然又來找你了,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蕭峻搖頭。
銀麵人又問他:“你想不想知道?”
蕭峻點頭。
銀麵人慢慢轉過身:“如果你想知道,你就跟我走,你不走,我也不會勉強你。”
誰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誰也不知道他要到哪裏去。
蕭峻居然真的跟他走了,就好像中了魔一樣跟他走了。
就算這個人要把他帶到地獄去,說不定他也會跟著去的。
這個人的聲音對他竟似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這個人的聲音,卻又好像已經聽過無數次。
為什麼會這樣子呢?蕭峻自己也無法解釋。
02
夜間有霧,霧色淒迷。黑色的鬥篷被晚風吹動,這個人在迷霧中看來就像是黑夜的幽靈。
他走在前麵,走得並不快,蕭峻就跟在他身後,距離他並不遠。
蕭峻還有劍。
一柄特地為殺人而鑄造的劍,在戰國時就被殺人的刺客們所偏愛的那種短劍。
如果蕭峻拔劍,也許一劍就可以從這個人的背後刺入他的心髒。
蕭峻沒有拔劍。
雖然他從未在背後傷人,這個人卻應該是個例外。
他也應該知道良機一失,永不再來,像這樣的機會是絕不會再有第二次的。
多年來他一直都在等待著這樣一個機會,現在機會已經來了,他為什麼還不出手?
淒迷的夜霧中忽然出現了幾點朦朧的燈火,燈火在水波中蕩漾,水波在燈光下蕩漾。
波光如鏡。
“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靜靜的大明湖忽然間就已出現在蕭峻眼前。
燈火在一條船上,船在水波間,距離湖岸還有八九丈。
一湖美麗的水波,一條美麗的船。
銀麵人站在岸邊的一株垂柳下,柳絲在微風中輕拂,他忽然回頭問蕭峻:“你上不上得了那條船?”
蕭峻忽然拔劍,在柳樹幹上削下了三片柳木,劍光又一閃,木片飛出,飛落在水波上。
第一片離岸三丈,第二片五丈,第三片七丈。
劍光消失時,蕭峻的人已經在第一片柳木上。
柳木沉下,人躍起,以左腳的腳尖輕點第二片,右腳再輕輕一點第三片。
柳木沉下又浮起,蕭峻已在船上。
這是他苦練多年的成績,他自信他的輕功在江湖中絕對可以排名在前十位之內。
可是他的腳剛踏上船板,銀麵人已經在船上,慢慢地走進了門前懸掛著珠簾的船艙。
珠簾在風中搖曳,一串串珠玉互相拍擊,發出風鈴般輕悅的聲音。
柳木還在水麵上漂浮,蕭峻的心卻已沉了下去。
他這一生中,真正痛恨的隻有兩個人,他活著,就是為了要找這兩個人複仇。
現在他都已找到了。
但是現在他已發現,要對付這兩個人,他還是沒有機會,也沒有希望。
兩個灰衣人正在艙門外看著他,兩個人的臉都像是用青石雕成的,既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
他們以右手掀起珠簾,卻將左手隱藏在衣袖裏,好像都不願被別人看見這隻手。
因為這隻手就是他們的秘密武器,而且是種致命的武器,是殺人用的,不是給人看的。
蕭峻見過這樣的人。
他們都有一柄奪命的鋼鉗,他們都有九百九十九條命。
他們的命無疑都屬於這個神秘可怕的銀麵人。
並不算太大的船艙,卻布置得精雅而華麗,銀麵人已坐下,懶洋洋地坐在一張寬大而柔軟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