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蕭峻現在已經不再將元寶當成一個隻會吹牛的頑皮小孩子,所以他又問:“這一類的事是些什麼事?”
“譬如說,有些人一心認定自己殺了人,而且殺的是個他絕不應該殺的人,所以心裏難受得要命,因為他不知道那個人其實並沒有死。”元寶說,“可是我知道。”
“你知道?”蕭峻悚然動容,“你是說誰還沒有死?”
“當然是李將軍。”
“你真的知道他還沒有死?”
元寶歎了口氣,苦笑搖頭。
“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人?是楚香帥?是小李探花?”
“我不是。”
“你當然不是,”元寶說,“你連比都不能跟他們比。”
蕭峻承認。
他雖然一向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可是對這兩位前輩名俠也和別人同樣佩服尊敬。
“你既然自己也承認自己沒法子跟他們相比,那麼你為什麼不想想,縱橫天下的三笑驚魂李將軍,怎麼會死在你這樣一個人手裏?”
蕭峻默然。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本來絕不是李將軍的對手,更希望這件事沒有發生。
可是在那一片清冷慘淡的月光下,他確實看見自己的劍鋒刺入了李將軍的心髒。
那一劍刺入血肉時的感覺、那一瞬間李將軍臉上的表情,都是他永遠忘不了的。
“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元寶又問,“難道你還是認定自己已經殺了他?”
蕭峻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我還留在這裏,就因為我也希望他還沒有死,希望看到他再次出現。”他的神色慘淡,“就算他死了,我也希望能看到他的屍體。”
“但是他的屍體一直都沒有被撈起來。”元寶說,“他們換了好幾批人,輪流下去打撈,卻連他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是的。”
“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找不到李將軍的屍體?”元寶說,“你應該知道的。”
“可是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元寶好像很驚奇,“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都不知道?”
他又在搖頭歎氣:“他們找不到他的屍體,隻因為他根本沒死!”元寶好像在教訓一個小孩子,“一個人如果還沒有死,是絕不會有屍體的,這麼簡單的道理如果你還不明白,那麼你就真的是個呆子了。”
“就算他本來還沒有死,現在一定也淹死了。”
“為什麼?”
“因為這裏四岸都有人在日夜看守,而且都是久經訓練的人。”蕭峻說,“高天絕至少花了十年功夫才訓練出這批人來。”
“我相信。”
“這些人的武功雖然還不能和真正的一流高手相比,但是他們的目力、耳力、耐力,對一件事觀察和判斷的能力,都絕對是第一流的。”
“我相信。”
“所以如果你認為李將軍已經上了岸,也是絕不可能的。”蕭峻說,“因為他們就算不能阻止他,至少總能看得到他。”
“誰說李將軍已經上了岸?”元寶說,“他要上岸,當然避不過那些人的耳目。”
“那麼他一定已經淹死在湖水裏。”蕭峻黯然道,“從他落水時到現在,已將近有一天一夜了,誰也沒法子在水裏待這麼久,何況他當時就算沒有死,傷得也不輕。”
元寶盯著他看了很久,才冷冷地問:“你是不是真的認定他已經死了?”
蕭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怎麼想。
他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就算是在應該說話的時候,他說的話也不多。
現在他本來應該因悲痛而說不出話來,可是他說得反而特別多。
因為他心裏還懷有希望。
元寶能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完全駁倒。
如果你看到一個人忽然做出極反常的事來,那麼他心裏一定有極大的悲哀、極深的痛苦,如果你能了解這一點,能夠原諒他,你的心胸才會寬大,才能算是男子漢。
元寶又盯著蕭峻看了半天,忽然說:“我知道你不敢跟我打賭的。”他說,“我知道你一定不敢。”
“你要賭什麼?”
“我賭他還沒有死。”元寶說,“你敢不敢跟我賭?”
他斜眼看看蕭峻,故意作出一副老千賭徒要激別人上的樣子:“我勸你還是不要賭的好,因為這一次我是絕不會輸的。”
蕭峻蒼白的臉上忽然激起了一陣暈紅,就像是鮮血被衝淡了的那種顏色一樣。
他知道元寶並不是真的要跟他賭,更不是真的要贏他。
因為他也希望輸的是自己。
也許元寶隻不過要用這種法子來安慰他,激起他的生機,不讓他再消沉下去,不讓他有想死的念頭而已。
不管元寶這麼做是不是對的,他心裏都同樣感激。
“我跟你賭,”蕭峻說,“不管你要賭什麼,我都跟你賭。”
元寶笑了,笑得真的就好像老千看見肥羊已上時一樣。
“你不後悔?”
“不後悔。”
“如果我能找到李將軍,而且讓你親眼看到他還好好地活在那裏,”元寶問蕭峻,“那時候你怎麼辦?”
“隨你要我怎麼樣都行。”
這句話本來是蕭峻絕不會說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地位性格,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部不會說出來的。
可是現在他說了出來。
因為他如果輸給了元寶,他真的會這麼做,無論元寶要他怎麼樣,他都願意。
而且他真的希望輸家是自己。
隻可惜他怎麼想也想不出元寶怎麼會贏,更想不到元寶怎麼能找得到李將軍?
李將軍本來絕對是一個已經死定了的人,就算他還有千萬分之一的生機,就算他還沒有死,元寶也不會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的。
元寶根本沒有一點理由知道。
蕭峻臉上的紅暈已消失,因為他心裏雖然希望輸家是自己,卻還是認為元寶已輸定了。
元寶仿佛已看出他心裏在想什麼:“你為什麼不問我,萬一我輸了怎麼辦?”
“我讓你自己說。”
元寶故意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問蕭峻:“你知不知道高天絕為什麼會忽然變得那麼聽話?為什麼肯乖乖地讓我把她這些寶貝從她身上拿走?”
這件事和他們打賭的事連一點關係都沒有,卻也是蕭峻一直都想不通,一直都很想知道的,所以他忍不住間:“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她已經被我製住了。”元寶說,“我一下子就點住了她六七個穴道。”
“哦?”
“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相信的,”元寶笑得又愉快又得意,“像高天絕那麼有本事的人,怎麼會被我點住穴道?”
他笑嘻嘻地說:“你心裏一定在想,這小子不是瘋了,就一定是臉皮奇厚無比,所以才會吹得出這種牛,編得出這種鬼話來。”
蕭峻不能否認,他心裏確實這樣想過。
“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想,如果我沒有點住她的穴道,這些東西怎麼會在我手裏?”
誰也不能不承認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所以蕭峻也不能不問元寶:“你是怎麼樣點住她穴道的?”
“其實那也沒什麼。”元寶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我隻不過給她看了樣東西而已。”
“你隻不過給她看了樣東西,你出手點她穴道時她就不能閃避反抗了?”蕭峻又驚訝,又懷疑,“你給她看的是什麼?”
“當然是一樣很特別的東西。”元寶說,“非常特別。”
二十年前,高天絕就已縱橫天下,勇猛無敵。
這二十年間,她也不知道曾經做過多少令人拍案驚奇、聞名喪膽的事,可是她也曾獨自在暗夜裏偷偷地流過眼淚。
經過二十年的挫折磨練後,她不但變得更孤僻冷傲無情,武功也更高了。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樣東西能夠讓她一看見後就驚惶失措,就被一個十幾歲的大孩子點住了穴道,這樣東西當然非常特別。
這是無論什麼人都能想象得到的。
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願意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去把它換來。
元寶卻淡淡地說:“如果我輸了,我就把這樣東西輸給你。”
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他已經把這樣東西握在手裏了,隻可惜他的人雖然不太大,手卻不太小,而且握得很緊,誰也看不出他手裏握住的是什麼。
蕭峻雖然並不想把這樣東西贏過來,可是好奇之心卻是人人都有的。
所以他又忍不住要問:“這樣東西究竟是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元寶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隻不過是一顆星而已。”
“一顆星?”蕭峻問,“一顆什麼樣的星?”
“一顆小星,”元寶好像覺得很抱歉、很遺憾,所以又歎了口氣,“一顆很小很小的小星。”於是元寶又把他的第二顆星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