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盛極必衰”嗎?(2 / 2)

克裏特島上的古文明,毀滅原因至今無法定論,而我則偏向於火山爆發一說,我在前麵的日記裏說過理由。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高度成熟文明的突然臨危,真不知它的最後狀態是莊嚴、悲壯的,還是慌亂、絕望的。天下任何一種文明都不能幻想自己長生不老,卻能在最後的日子裏選擇格調。也許有人說,都已經要滅亡了,還要什麼格調?我說,正因為要滅亡了,隻剩下了格調。

古文明最堅挺的物質遺跡,莫過於埃及的金字塔了。金字塔隱藏著千千萬萬個令人費解的奧秘,卻以最通俗、最簡明的造型直逼後代的眼睛。這讓我們領悟,一切簡單都是艱深的;人類古文明,遠比人們想象的複雜。埃及文明所依賴的,是那條被沙漠包圍的尼羅河。被沙漠包圍,看起來像是壞事,卻使它有了遼闊的“絕地屏障”,處境相對比較安全,保障了一個個王朝的政治連續性。這與戰火頻頻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相比,就安定得多了。但長久的安定也使它越來越保守,並因保守而維持極權。由於極權,它可以集中驚人的力量營造雄偉的建築,卻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衝突,因此也不必有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那種漢謨拉比法典;由於極權,它負責全體臣民的生活,卻不必建立與臣民進行理性溝通的機製,因此也使整個文明不具備足夠的可理解性。當時就很難理解,更不必說後來了。在雄偉的極權氣氛中不求理解地生存,必然會帶來一種自足的樂觀,因此,當年尼羅河聽到的笑聲必然要比底格裏斯河、幼發拉底河、約旦河多得多。而在那些河畔,連歌聲都是憂傷的。

埃及文明中斷了,一種雄偉的中斷。中斷的原因還有待於探索,在我看來,主要原因可能是:過於極權的王朝必然會積累起世襲的官僚集團,而靠著漫長的尼羅河為生的農業經濟又必然使各個地方政權有資本與法老的極權統治對抗;法老“半神半人”的神秘光環又必然使他們缺少處理地方政權對抗的能力,於是,分裂頻頻發生,外族侵略也有機可乘……我從開羅到盧克索的一路上,沿著尼羅河穿行七個農業省,一直在體會著這種判斷。

埃及文明煙滅的程度相當徹底。不僅盧克索太陽神廟廓柱上那些象形文字早已與世隔絕,人們難於從文本中讀解古埃及,而且,更嚴重的是,由於外族入侵後的長久統治,人們從血緣到信仰都已經很少保留古埃及的脈絡。因此,盡管金字塔還會一直矗立下去,但是支撐它的文明基座早就消失在撒哈拉大沙漠的烈日和夜風中,無法尋找。

這種消失,一定是一件壞事嗎?倒也未必。因為,時間實在太長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尼泊爾博克拉,Fish Tail Lodge,此篇寫於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