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難道是文明造的孽?(1 / 2)

我們“出埃及”的路線與古代以色列先哲的路線大致相同,那就是穿越不可思議的西奈沙漠。但是,這種神聖情懷很快就被憂慮和驚恐所取代。中東啊中東,從約旦河兩岸到底格裏斯河、幼發拉底河,再從伊朗高原延伸到南亞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邊界地區,麻煩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但是,正是這個地方,擁擠著人類幾個特別輝煌的古文明。巴比倫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希伯來文明、阿拉伯文明……密密層層的馬蹄,敲擊著古代空曠的地球。它們都曾經以為,普天下的命運就維係在自己手上的韁繩間。果然,它們都對人類作出了極大的貢獻。現在世界上那些後起的文明,不管有多麼得意,不管有多少發明,在宏偉的原創意義上,根本無法與它們相提並論。但是,這次我確確實實看到了,這麼一片悠久而榮耀的土地,全然被極端主義的衝突鬧得精疲力盡、遍地狼藉。

衝突的任何一方都有痛切而鏗鏘的理由,極端主義的吸引力就在於痛切和鏗鏘,這就使任何一方都無法後退。這種群體性的極端情緒再與各自的宗教、曆史、文化一拌和,衝突立即變成了不可動搖的信仰。大家都拒絕理性,拒絕反思,有時看起來似乎出現了理性與反思,其實都隻是鬥爭策略。這樣,每一方都被自己綁上了“精神盔甲”,表麵上強大而勇敢,實質上狹隘而氣悶。更麻煩的是,長期處於這種狀態之下的人群,是無法照料好生活秩序和社會秩序的,結果都因生態淪落而失去真正的個體尊嚴。失去個體尊嚴的人群,對自己和別人的生命價值評判都很低微。恐怖活動、自殺炸彈、綁架威脅,都可以不假思索乃至興高采烈地進行。

極端主義說到底並沒有“主義”,隻是一種極端的情緒加上極端的行為。因此,在這片曾經非常神聖的土地上,人們在抬起頭來仰望一個個世界級“王者”雄魂的同時,又不得不低下頭來俯視一場場不知所雲的惡鬥,實在不勝唏噓。

如果要追根溯源,極端主義的產生,也與那些“王者”的跨國遠征有關。在古代,不同文明之間的征戰,十分殘酷。因為彼此都在豔羨、嫉妒和畏怯,一旦征服就必須把對方的文明蹤跡全都蕩滌幹淨。例如,曾一再地出現過占領耶路撒冷後縱火毀城,然後再挖地三尺來消除記憶的事;出現過占領巴格達後開閘放水,以底格裏斯河的河水來衝洗文明遺跡的事;甚至還出現過在占領的土地上撒鹽和荊棘種子,使之千年荒蕪的事。正是這種文明之間的遠征和互毀,滅絕和複仇,埋下了極端主義的種子。於是,文明最集中的地帶,成了仇恨最集中的地帶。

難道,這就是“盛極必衰”的契機?

我由此產生的傷感,無與倫比。因為這等於告訴人們,大家為之畢生奮鬥的目標,本身極不堅牢,奮鬥的結果很可能完全出乎意料。

一路走來,每一塊土地都是有表情的。希伯來文明虔誠而充滿憂鬱,堅韌而缺少空間。它從一開始就受盡苦難,長期被迫流浪在外,處處滲透又處處受掣,永遠處於自衛圖存的緊張之中。希伯來文明充滿智慧,今天的現實生態在中東的各個族群中首屈一指,但這種緊張仍然揮之不去,散落在那麼多人的衣冠間、眼神裏。在耶路撒冷街邊坐下喝咖啡,就能感受到這種緊張彌漫四周。一種文明處於這種狀態是非常值得同情的,但它的氣象終究不大,或者說,想大也大不了。

按照我的學術標準,阿拉伯文明遠遠算不上人類的“古文明”。但是,它在公元七世紀之後以一往無前的氣魄征服過好幾個“古文明”,直到今天還保持著巨大的空間體量和嚴整的禮拜儀式,成為當代世界文明中特別重要的一員。它與其他文明之間的恩怨情仇,從古代到現代都顯得非常嚴峻。它自身的衝突,也十分激烈。我這一路,從埃及開始,能夠完全跳開阿拉伯文明的機會極少,因此對它特別注意。我發覺這是一種沙漠行旅者的強悍生態,與農耕文明、草原文明、海洋文明的本性很不一樣,但最終卻又融合了其他各種文明。它有能力展開宏偉的場麵,投入激烈的戰鬥,建立遼闊的王國,卻一直保持著一種全方位的固守和執著。它與其他文明的長久對峙,一定埋藏著一係列誤會,但這些誤會似乎已經無法全然解除。這是它的悲劇,也是全人類的悲劇。

伊拉克的巴格達,曾經成為阿拉伯帝國的首都,那是一個極盡奢華的所在,統治著非常龐大的國土。其實誰都知道,在這之前二十多個世紀,這裏已經建立過強大的巴比倫帝國。從巴比倫帝國再往前推,早在五六千年之前,這兒的蘇美爾人已經創造了楔形文字,發展了天文學和數學。這一切幾乎都領先於其他文明,因此後來有不少學者認為這是其他文明的共同起點。這種想法早已被證明是錯誤的,其他幾個文明各有自己的起點,但這塊土地仍然是人類文明史上的最初開拓地。遺憾的是,高度早熟引來了遠遠近近的覬覦,而這個地方又處於四通八達的開闊地帶,入侵太容易了。入侵者成了主人,主人也逃不出這個極盛極衰的輪回。例如巴格達成為阿拉伯帝國的首都後終於入不敷出,日漸疲弱,便遭到北部、南部、東部的攻擊……總之,最宏大的文明盛宴引來了最密集的征戰刀兵,這兒由反複拉鋸而成了一個永久性的戰場,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