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世上研究人類文明史的學者,如果有一部分也像我一樣,不滿足於文本鑽研而寄情於現場感悟,那麼,最好能在安全形勢有了改善之後,爭取到巴比倫故地走一走。那兒的文物古跡已經沒有多少保存,但是,即便在那些丘壑草澤邊站一站,看著淒豔的夕陽又一次在自己眼前沉入無言的沙漠,再在底格裏斯河邊想一想《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體會文明榮枯的玄機,也就會有極大的收獲。
我在那片土地上想得最多的是,反複的征戰,不管是打別人,還是自己被別人打,時間一長,必然會給人們帶來對殘酷的適應,對是非善惡界限的麻木。祖祖輩輩都缺少有關正常生活的記憶,災難時時有可能在身邊發生,自己完全無法掌控命運,根本無從辨別起因,好像一切都是宿命,因此隻能投向宗教極端主義。宗教極端主義的參與者其實都放棄了思考,隻是用最簡單的方式把自己的災難轉嫁並擴大為別人的災難,並在這個過程中獲取滅絕性的盲目快感。在那個偉大的文明故地,幾乎上上下下都被這種精神陰霾所籠罩。
在伊朗,古代波斯文明的遺留氣韻讓我大吃一驚。這又以此證明,文本認知和現場認知有天壤之別,盡管這種現場早就在兩千五百年前成為廢墟。從公元前六世紀到公元前四世紀,波斯帝國先後在居魯士、大流士的領導下建立了西起愛琴海、東到印度河的超級龐大政權,還曾經與希臘展開過好幾次大戰。它戰勝過很多國家,最後又被戰爭所滅,滅的時間太早,使它無法成為人類重要的幾大古文明之一。它告訴我們,文明的重要,不僅僅在於空間,還在於時間。
印度文明無疑是人類幾個最重要的古文明之一,但我對它的感受卻非常淩亂。幸好我緊緊地抓住了佛教的纜索,沒有全然迷失。五千年前印度河流域的摩亨佐·達羅(Mohenjo-Daro),地處現在巴基斯坦的信德省境內,我因深夜路過,未及考察,而且我也知道這與我們一般理解的印度文明關係不大,太早了。一般理解的印度文明,恰恰是在摩亨佐·達羅消亡之後由雅裏安人入侵開始的,離現在也有三千五百多年了。印度的曆史是不斷受到外族侵略,又不斷分裂的曆史。在雅裏安人之後,波斯人、希臘人、帕提亞人、西徐亞人、貴霜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相繼侵入,其間也出現過一些不錯的王朝,但總的說來還是分多合少。印度文明在宗教、天文、數學等方麵對全人類作出過巨大貢獻,但它的發展曆史實在過於變幻莫測,讓人難於理出頭緒。其實,它自身的傳承也正處於這樣的狀態,似乎隱隱約約都有一些脈絡留存,但一次次的阻斷、跌碎、混合、異化,使文明散了神。它有過太多的“對手”和“主子”,有過太多的信仰和傳統,有過太多的尊榮和屈辱,有過太多的折裂和消散,結果,在文明上混沌一片。
在考察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和其他南亞文明的時候,我目睹了目前世界上最集中的恐怖主義所在。中東的極端主義已經讓人頭痛,再往東走卻演變成更大規模的恐怖主義。這種恐怖主義與販毒集團和地方武裝互相融合,顯而易見已經成為文明世界的最大威脅。滋生文明和威脅文明,全都起自於同一片土地,這是不是一種曆時數千年的報應?如果是,那麼,這種報應實在太使人沮喪,沮喪到甚至對人類失去信心。
對此,我們除了發出一些微弱的警告,又能做一些什麼呢?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尼泊爾博克拉,Fish Tail Lodge,此篇寫於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