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事如春夢了無痕(1 / 3)

這是條精美的三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木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海鷗輕巧地自船桅間滑過,遠處的海岸已經隻剩一片朦朧的灰影,船艙下不時傳來嬌美的笑聲。

這是他自己的世界,絕不會有他厭惡的訪客。

他已經回來了,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甲板上,喝著用海水鎮過的冰冷的葡萄酒。

隻可惜這時候車馬忽然停下,他的夢又醒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懶洋洋地坐起來,車窗外仍是一片黑暗,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得很。

--車馬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停下?難道前麵又出了什麼事?

楚留香已經發現有點不對了,就在這時,車廂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拉開。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鐵塔似的站在車門外,赤膊、禿頂、左耳上掛著個閃亮的金環,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黑鐵般的胸膛上刺著條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漢的肌肉彈動,灰熊也仿佛在作勢撲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驟然看到這麼樣一條凶神惡煞的大漢,實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歎了口氣:“老兄,你這是什麼意思?要是我的膽子小一點,豈非要被你活活嚇死?”

大漢也不說話,隻是用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瞪著他。

楚留香隻有再問他:“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大漢點了點頭,卻還是一聲不響。

“你知道我是誰?來找我幹什麼?”楚留香又問:“你能不能開一開你的尊口說句話?”

大漢忽然對他咧嘴一笑,終於把嘴張開了,露出了一嘴野獸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連皮帶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他的樣子可怕而嚇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嚇了一跳,隻不過因為他忽然發現這條大漢的嘴裏少了樣東西,而且是樣最不能少的東西。

這條大漢的嘴裏居然隻有牙齒,沒有舌頭。

他的舌頭已經被人齊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說話,我又不知道你想幹什麼,你說怎麼辦?”

大漢又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對楚留香好像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在盡量表現出很友善的樣子,但卻忽然伸出一雙比熊掌還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來這條四肢發達的大漢頭腦也不簡單,居然還懂得使詐。

可是楚留香當然不會被他抓住了,這一點小小的花樣怎麼能騙得過聰明絕頂的楚香帥?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點邊,就算有十雙這麼大的手來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從容遊走,揮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輕功天下無雙的楚香帥,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

這雙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隨便什麼人都能抓得住,一抓住就再也不會放鬆。

密林裏有個小湖,湖旁有個水閣,碧紗窗裏居然還有燈光亮著,而且還有人。

這個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閣裏,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窗外水聲潺潺,從兩盞粉紅紗燈裏照出來的燈光幽美而柔和。

一張仿佛是來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還擺著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壺酒。

杯筷有兩副,人卻隻有一個。

楚留香正坐在一張和小桌有同樣風味的椅子上,看著桌上的酒菜發怔。

他一把就被那大漢抓住,隻因為他看得出那大漢對他並沒有惡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當然也有把握隨時能從那大漢的掌握中安然脫走。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實在很想看看那大漢究竟要對他怎麼樣。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那大漢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這裏來,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張椅子讓楚留香坐下,又對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態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後就走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誰要他把楚留香送到這裏來的?

--這地方的主人是誰?人在哪裏?

楚留香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碧紗窗外星光朦朧,他推開窗戶,湖上水波粼粼,滿天星光仿佛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間悄然無聲,他身後卻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足音。

楚留香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彎足以讓滿天星光都失卻顏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驚訝:“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這裏來。”她幽幽地說:“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裏來。”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車子的輪軸常常都需要加一點油,人也一樣,往往也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她說:“有時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車軸上的那種油,可以讓人心轉動起來輕快得多。”

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有點怪怪的,好像已經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裏看見的那女孩,和那個冷淡而華貴的玉劍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隻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法子一個人靜下來了。”楚留香故意說:“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新月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請來,怎麼會讓你走?”

“是你請我來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種法子請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新月眨著眼笑了。

“就因為你是個特別的人,所以我才會用那種特別的法子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又動了好奇心,誰能把你請來?”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麼樣,能找到那麼樣一個人來替你請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是看到了一頭熊。”

“他本來就叫作老熊。”

“他的舌頭是怎麼回事?”楚留香忍不住問:“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那麼樣一條大漢的舌頭割下來?”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新月淡淡地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經常都有一些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來,也是個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楚留香:“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絕不會有別人知道你來過這裏。”

“以後呢?”

“以後?”新月的聲音也很奇怪:“以後恐怕就沒有人知道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忘記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開了衣帶,讓身上穿著的一件輕袍自肩頭滑落,讓柔和的燈光灑滿她全身。

於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彎赤紅的新月。

新月落入懷中。

她的胴體柔軟光滑而溫暖。

“我隻要你記住,”她在他耳邊低語:“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在我心裏,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她問楚留香:“這種事你以前會不會做?”

“大概不會。”

“像今天我做的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會做的。”她柔聲說:“可是你既然能做,我為什麼不能?”

水波蕩漾,水波上已有一層輕紗般的晨霧升起,掩沒了一湖星光。

夜已將去,人也已將去。

“我見過我父親一次。”新月忽然說:“那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一個奶媽帶著我去的,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

此時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實在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來有很多事想問她的。

--你的母親自己為什麼不去見他?他們為什麼要分手?

他還沒有問,新月又接著說:“我還記得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更好看,我實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